清晨时分,寒风呼啸。
鹅毛大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但终不见丝毫散去的迹象。
雪邙郡的街道上人影稀疏,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扫雪的义工在忙活着手中的工作。
沙沙,
沙沙……
是布靴轧着薄薄的积雪,发出的阵阵娑音,义工们循声抬头,只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步从城门的方向缓慢走来。
定睛看,原来是一个抱着双臂,浑身被雪水浸湿的少年。
几人相视一眼,眼神中皆有几分异样,但很快便被无视替代,继续忙活上了手头的工作。似乎在雪邙郡里,有这样一个落寞寂寥无家可归的人并不是一件稀奇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趁着夜色风雪下高峰的颜佚。
十八岁这年的除夕,恐怕是他记事以来过的最孤独的一次了,短短一天时间里,颜佚清晰地感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无所寄托、无家可归,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如眼前这些义工,固然贫苦可怜,年关当前还得在街上出卖气力,可是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等待着他们归来的家庭,是他们精神的寄托所在,也是他们忙碌生活里的希望所在。
可是对自己而言,生活的希望和寄托又是什么呢?
心头阴霾重重,致使颜佚的步伐中颇有了几分漫无目的,直到一副熟悉的牌匾出现在眼前,才恍惚转停。
雪酿坊。
说起雪邙郡里年关不打烊的店面,雪酿坊算得上是其中无可辩驳的佼佼者了。
只不过到了年底这会,就算是不打烊,同样免不了客源稀少,只是在门口稍站,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店内的冷清氛围。
“小颜公子!”
颜佚还在愣神,守着柜台的姑娘却已经发现了他。
姑娘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意,热情地高呼了一声,朝颜佚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
姑娘穿着平日里常穿的那身青色棉裙,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甜美明媚,惹得颜佚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短暂地忘却了心中的烦闷,鬼使神差地就走进了坊内。
坊内比起外面稍微暖和一些,风雪一夜的颜佚一下子感到有点不适应,冻的通红的双手搓了搓又搓,颇有几分傻气,惹得姑娘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怎么?小颜公子这是在锻炼坚韧的意志吗?”
姑娘一边从柜台下摸出一件布袍递给颜佚,一边打趣道。
接过布袍披上,颜佚暖和了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润。
“还有杜邙么,给我烧一斗来吧。”颜佚从布包里摸了半天,摸出来出几枚铜钱,递到姑娘面前。
“瞧你那市侩样子,今天过除夕,不收你钱,我请客。”
姑娘没好气地白了颜佚一眼,抱起双臂,转身走进了身后的酒坊里。
颜佚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眼睛盯着姑娘用一个木舀把杜邙从大酒缸里打出几斗,又灌进一旁大火烧开的酒炉子里,愣愣出神。
这种大脑放空的感觉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种无比的放松,直到姑娘用棉布包着热乎乎的两碗杜邙摆在了他眼前的桌上,他才回过神来。
“谢谢。”
“你少来,快喝吧。”
两碗热酒下肚,颜佚感到舒服了不少,可算打起了些说话的精神。
“怎么今日不见掌柜的,就你一个姑娘家的看店?”
“掌柜的家里忙得很,正好年底了客人也少,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店了。”
姑娘习惯性地用胳膊肘支在桌上,双手捧着脸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颜佚。
提起家这个字眼,姑娘眼中好像有了几分黯淡,好在颜佚并不是第一天与姑娘相识,知道她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便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再提这个话题,自顾自地喝起了烧酒。
这安静的气氛持续了许久,颜佚忽然开口道:
“我爷爷,去世了。”
姑娘闻言,眼中顿时闪过意外之色,一只手吃惊地捂住了嘴巴,道:
“我的天,颜爷爷?好好的怎么…………”
姑娘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颜佚,只是连连道着“公子节哀”。
颜佚又饮了一口烧酒,低头不语。
坊内又陷入了安静的氛围,又过了许久,姑娘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那公子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颜佚摇了摇头,帮姑娘将两只喝空了的酒碗叠起来放好,站起身活动了几下,余光却瞟到了一张张贴在店门旁边的告示上。
颜佚缓缓踱步到那告示前,发现这是一张刚刚张贴不久的征军令。
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看了看那张盖着守军营大印的征兵令,又看了看高大健壮的颜佚,忽然灵光一现,拍手道:
“哎,小颜公子,你若是不知道未来做些什么,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颜佚盯着征兵令出神,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堰国这些年来与邻国冰夷之间因为边疆领土归属争端不止,近期更是已经演变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戍边军本来是每年四月从雪邙郡守军营和民间两条通道征兵一次,也因为这个原因提前到了年关之后。
从军么?
颜佚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不得不说,从军而征在颜佚的看来确实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情,军人,在他眼中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所以在看到那个欺压百姓的守军时,他才会那样的气愤。
不过,由于鹤鸣关边军的待遇和地位在西北极高无比,再加上大部分名额已经被达官贵人送进守军营的亲贵们垄断。这本就少的可怜的民间名额,还要面向大批想凭借民间选拔一步登天的百姓,所以竞争压力也就变得巨大无比。
每年征兵的民间通道,征弃比例已经来到了一比几百的恐怖数据。
“今年的征兵选拔,小颜公子可以去试一试呀。”姑娘站在在颜佚身后,仰视着前者的背影,鼓励满满地说道。
“正月初三么,”颜佚眼睛微眯,喃喃自语道,“那就试试吧。”
“我再去给你烧点杜邙吧。”
“好。”
…………
来的时候是清晨,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虽然雪酿坊的阿柔姑娘坚持要请颜佚喝酒,但是离开的时候,颜佚还是悄悄在柜台上放下了如数的银钱。
毕竟谁都不容易,颜佚与这阿柔姑娘相识多年,更能体会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家家在偌大的雪邙郡城讨一份生计是多么辛苦的事情。
雪势渐小。
颜佚摸了摸布包里的银子,叹了口气,虽然银钱不算少,但照这么下去,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所以还是要省着点花。
从鹤隐峰一路至郡城东大门又到城中心的区域,这一路上的景象从萧索而复繁荣,多了不少年节里喜庆的红色,人也多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爷爷和自己的活动范围都很少触及这片区域,所以对这里的建筑还是有些许的陌生。
好奇归好奇,颜佚却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距离正月初三还有整整三天时间,而选拔大会的举办地点设立在了城西的守军营外,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找一个落脚之地。
军选是百姓们一步登天的最好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郡城辖域内的各路百姓纷拥而至,城西的客栈早已经在几天前就人满为患了。
只要通过选拔,成为鹤鸣关戍边军的一员,便可以食朝之俸,受人尊重。这对于穷苦久了的百姓们来说,简直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但对颜佚来说,名与利什么的,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只是爷爷走后,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地方认真磨练一番心性,也是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变得颓废。而军队,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客官,住店吗?”
一声爽朗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颜佚的思绪。
颜佚抬头望去,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雪邙郡有名的酒楼客栈,翠云楼。
这翠云楼高耸入云,装潢入目的黄橙色灯盏搭配上红色檀木楼体,瑰丽豪华尽显,颇有几分巍峨壮观之感,翠云二字又取自郡中当红花魁之闺名,算得上是中心地段的标志性建筑了。
“客官?”
小二又哈着腰赔笑着问了一句,颜佚这才反应过来。
街道上行人虽然熙熙攘攘,但是跟颜佚一样漫无目的的,还真没有几个,也怪不得这店小二一眼就看中了他,此刻的颜佚浑身上下仿佛身写满了“潜在客户”四个大字。
“您,是来参加征军大选的吧?”
店小二见颜佚停下了脚步,右手将粗布方巾往左肩上一甩,笑呵呵地打开了话匣子。
“正是。”颜佚颔首,对上了店小二圆溜溜的眼珠子。
“那您就别往前走啦,往西边去的客栈早在半个月前就住满了,我们翠云楼虽然贵点,但是也是目前您最好的住处了。”
“好吧。”颜佚叹了口气,表示了妥协。
看来,这冤枉钱是非花不可了。
随着店小二办理完住店事宜,颜佚本就不富裕的布袋已经见了底,还好翠云楼的规矩是住店与饭食一道结清,这几天的酒水吃食倒是不用愁了。
颜佚的房间高居十七层,打开木窗往下望去,郡城中心地域的风貌尽收眼内,街道上的人影也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小黑点。
倚着窗棂发呆了一会,颜佚很快进入了日常锻炼的状态,他利索地脱去上衣,露出了一身健硕的肌肉。
十八年来,虽然久居深山,但是爷爷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颜佚的严格磨练。
冰霜刺骨的冬日里,扛着沉重的担子在鹤隐峰的山路上上下下都是寻常之事,在加上数年来爷爷耐心传授的诸多体术技巧,颜佚年纪轻轻就拥有了一身同龄人羡慕不来的肌肉。
将爷爷传授的体术五式认认真真地演练了一遍,房间里木制的地板几乎已经被汗水浸透。
直至精疲力尽,颜佚才扑通一声跳上床,抛开一切杂念,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直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此刻,一个红衣女小厮已经端着一大盘吃食酒水来到了房间之外。
砰,砰,砰……
“客官,您的午饭奴婢送到了,您现在方便开门吗?”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颜佚赤着上半身出现在女小厮眼前,惹得后者一阵脸红,忙将手中的盘子交给了颜佚就转身跑开了。
颜佚看着那女小厮跑远,又消失在了楼梯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上衣,不禁摇头苦笑了几声。
小厮的身影刚刚消失,住在颜佚对面房间的一对男女正好从楼梯口出现,朝这边走来。颜佚正欲关上门去吃午饭,忽然听到那一男一女中的女人道了一句:
“今天城里吵闹的厉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而男的也很快回复道:“不清楚,不过看那群人服饰,好像是京城的打扮。”
听到京城二字,颜佚不由得神情一凛,关上房门之后,颜佚顾不得手中颇为丰盛的午饭,草草的放在桌边,连忙来到床边,推开窗户向下看去。
长长的街道上比之昨天多出了许多骑马的红衣士兵,虽然身居高层,看的不甚清楚,但是颜佚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些人都是些不速之客。
“高头快马红衣,难道是传说中的京城守备营?”颜佚喃喃自语道。
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策马穿梭于郡中心的条条街道上,须臾之后又转而一起,齐齐向郡城东门而去。
东出城门二十里,就能于茫茫飞雪之中得见鹤隐峰全貌几分,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群红衣骑兵此行的目的地,应该就是鹤隐峰无疑了。
“堰帝,来的如此之快么?”颜佚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凌厉的光芒,似有杀机。
东城门外,那批红衣骑兵正如同颜佚猜测的一般,向着鹤隐峰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