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缓缓升过地平线。
雪邙郡城内,富贵人家圈养的公鸡昂首启鸣,仿佛在昭告着这片寒冷的土地迎来了全新的一天。
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也是颜佚十八岁的生日,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只见他身后背负着一把高过头顶的重剑,同与他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爷爷并肩站在鹤隐峰的绝崖断壁边上看云中日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数不清的日子里,爷孙二人不知一同看过了多少个拂晓日出,又看过了多少个黄昏日落,二人虽谈不上相依为命,但也算互为寄托。茫茫十八年,就这样被他们拆分成一天又一天地度过。
颜牧野沉默不语,颜佚悲色尽染,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点什么,来缓解这孤峰穹顶之上弥漫着的压抑气氛。
“其实你不必太过悲伤。”颜牧野率先开口,“从你活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今天的分别就是注定的了。”
颜佚强忍着悲意,他向来最听爷爷的话,可是今天却怎么也无法对爷爷的话点头。
“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颜佚哽咽道。
“傻孩子,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事是我们能决定的啊。”颜牧野轻抚着颜佚的额头,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重剑上。
“老夫能交代你的事情都交代的差不多了,这把重剑,是你父亲传给你的东西,曾经救过你的命,还有这本《育棂录》,是你母亲当年拼死也要守下来的秘卷,老夫今日先去一步,这二者蕴含的的奥秘,以后要靠你自己去找寻答案了。”
颜牧野一边说,一边双手扶正颜佚的肩头,替他整了整衣衫,又擦去了他眼角的泪珠,笑道:
“傻小子,以后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哭什么哭。”
颜佚从爷爷手里接过那本泛黄的古籍,还没来得及接话,就感到肩头被一掌推开。
颜牧野忽然发力,自己则借这一掌的推力后退几步,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就这样在颜佚面前跳入了不见深浅的断崖之中。
“爷爷!”
颜佚双手向前无力地扑去,见爷爷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云雾之中,已经再也忍不住一腔悲意,狼狈地匍匐在崖边失声痛哭了起来。
颜牧野看着眼前的世界如过眼云烟一般快速拉远,又感受着自由落体带来的失重之感,嘴角溢出了一丝安详的微笑,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或许对他来说,生命早已经结束在了十七年前的晏京城门之前,苟活十余载至此刻,也算是给自己潦草的一生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断崖之上,颜佚匍匐在地许久。
在他的眼中,过往十八年的点点滴滴如同露花倒影般流转而过,生死别离带来的精神折磨也被无情地放大。
常言道,往事去矣不可追,何况是这种撕人心肺的时刻!
这一刻,时间仿佛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如飞花一般流逝却毫不引人察觉,几个时辰仿佛转瞬。
对颜佚来说,爷爷的离去毫无疑问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他清楚,此时此刻的自己,更应该坚强起来。
既然爷爷的牺牲是为了给自己换取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那么自己怎么能就这样颓废地倒在此地?
如果说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要面对的一天,那么从今往后,他便要将这命运彻底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相信,爷爷也是这么希望的。
捡起身旁泛黄的古卷,颜佚堪堪站起身来,拭干了脸颊上的眼泪,一步一步回到了他十八年视作家一般的草庐中。
卸下背上的重剑,颜佚坐上了床沿,将这本名为《育棂录》的古卷放在双腿之间,认真地翻看了起来。
育棂录三个大字用一手苍劲有力的行书撰写而成,笔墨之中依稀可见作者功力非凡。
但是打开扉页,颜佚就彻底呆在了原地。
因为这本《育棂录》的正文,是由颜佚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书写而成的,他硬着头皮从头翻到尾,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其中的任何一个字眼,于是只得悻悻的合上了书页。
难道自己母亲是外族人?这本留给自己的神功秘笈,来自域外高人之手?
颜佚脑海里疑惑万千,也终于明白了爷爷生前让自己去寻找这古卷中的奥秘是什么意思了。
很明显,就算是见多识广的爷爷,也无法破解这古卷中的奥秘。
既然秘卷的秘密暂时难以破解,那不如先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吧。
鹤隐峰已经失去了安全保障,无论堰帝是否能得知爷爷的消息,这里都不能再呆下去了。
那么,封庐下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颜佚起身,在草庐中转转悠悠半天,想给自己收拾一些行李,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行李可言。
是啊,爷爷走后,自己可不就是孑然一身了吗?
颜佚自嘲地摇了摇头,从床上摸出了自己平日里下山进城时常带的布包,将育棂录卷好塞了进去,又清点了一下草庐里剩下的所有银两。
五两银二十贯铜钱,还算不少。
将银钱也塞进布包中,就算收拾好了自己下山所有的行李。
闭目养神半刻,再度睁开双眼时,颜佚的眸中已经多了几分坚定。
背上重剑走出草庐,颜佚将木门从外面封上,又将小院里的桌椅杂物整理整齐,最后把院外的栅栏用铁铲削齐封死。
颜佚定身站在院外,看着这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小房子出神了许久。
转瞬间,天色已近黄昏,颜佚狠了狠心,回头走上了院外蜿蜒的小路,不再看向那朴素至极的草庐。
一路上,颜佚都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便再也忍不住磅礴如江海般的怀念之情。
百人冢内,地窖之中。
颜佚将爷爷存放在草庐中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放入那口黑石棺椁之中,又费力地将棺板重新盖上。
“多年以前,你用这棺为我立下姓名冢,今日,我便再用它为你作衣冠冢,也算是,还了咱爷俩在这尘世间剩下的牵绊了。”
颜佚轻抚着石棺表面,目光柔和至极,仿佛爷爷那慈祥的笑脸仍在身边。
须臾之后,他在棺椁前跪好,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砰!
砰!
砰!
三声沉重入肉的叩头声在这地窖内显得颇为清晰。
从地窖中出来时,夜色已经悄然而至。
趁着夜色,颜佚认真地将墓园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十多年来他没少这样干,可是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加认真专注。
这个多年来每次打扫墓园都跟在爷爷身后嘟囔着不情愿的孩童,此刻仿佛真的成长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般。
一切事了,颜佚从外面轻轻关上了百人冢的木门,然后如法炮制一般地封死。
看着眼前简谱又肃穆的墓园,颜佚深鞠了一躬,目光微散,沉声自语道:
“各位为我而死的前辈们,这份大仇,颜佚今天替各位接下了,终有一天,我会让那些手上沾着你们鲜血的屠夫们,血债血偿。”
声音不大,但或许是因为话中的坚定所故,颜佚的这番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掷地有声。
除夕前夜,雪邙郡城各家各户都张灯结彩地准备庆贺年关的时刻,少年的身影在风雪的山路中显得尤为扎眼。
…………
几日过后。
中原,堰国国都堰京。
这里的年节气氛比之雪邙郡浓厚了数倍不止,还未到除夕,街道之上便已经是灯红张彩,哪怕此刻夜幕已至,依然不减半分喜气。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不多时,人流涌动的欢庆气氛便被一队从长街中央疾驰而过的黑袍骑兵打破。
长街上的居民看清楚马背上人的装束之后,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如同避瘟神一般地给他们让开了一条大路,眼中的惧色毫不掩喻。
皇宫城门外,两个值守大门的卫兵正在嘻嘻哈哈地互相聊天打趣,忽然听到这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齐齐循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直到黑袍骑兵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之中,他们才稍松了一口气。
“是黑骑,这么晚了,他们不在守备营,跑到皇宫来干什么?”其中一个侍卫颇为不解地问道。
另一个侍卫摇了摇头,明显也是同样的一头雾水。
很快,黑骑在二人面前勒马而停,为首的一人利落地从马背上跳来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印着红色大印的文卷举到两个侍卫面前。
“这是…………”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边关加急文书,我等受户部侍郎和恭将军之命,将此文书即刻送至皇宫通传陛下,有户部大印在此,还请二位通融。”
此人显得有几分礼貌在身,两个侍从见是户部来的加急文书,也不敢怠慢,确定了户部的大印真伪之后,忙不迭道:
“诸位军爷,陛下有令,皇城大门过了子时便不得轻易向外开放,劳烦几位军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将文书送至佟文殿前。”
那领头的黑骑皱眉思索片刻,沉声道:“也好,为保无虞,我随你前往,其他人在宫门外待命。”
“自然,自然。”
片刻之后,这封加盖着户部大印的加急文书便被二人送到了皇帝的寝宫佟文殿前。
守在殿前的老太监见二人来的匆忙,简单盘问过后便赶忙接过文书,轻叩了殿门几下,得到了殿内人的准许,便推门而入。
佟文殿内,堰帝如同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一般身着一身轻盈的道袍,靠着案沿,摇着一把羽毛丰满的蒲扇闭目养神。
堰帝如今已近耳顺之年,但看起来却和寻常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没有任何区别,可见保养之完美细致。
他的眉心处,有一个极为惹眼的赤红色倒三角图案,这图案不似胎记,在黑夜里显得灵动而有生机,仿佛活物一般。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啊。”堰帝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禀陛下,出行在外的户部侍郎修加急文书一封,快马送至皇宫,请陛下亲启。”
老太监将文书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跪在堰帝面前几米处。
“哦?”
堰帝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慢悠悠地走到老太监身前,扫了一眼户部的红色大印,然后将文书接了过来。
“朕知道了,下去吧。”
“嗻。”
老太监单手握拳撑地,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佟文殿。
堰帝缓缓回到座位旁边,拆开了这封加急文书,点起一旁的一盏灯,皱起眉头看了起来。
加急文书不少,但这么冒冒失失地连夜送到佟文殿的倒也不多。
读完文书的全部内容,堰帝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清晰可见的杀意。
“朕的好弟弟,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让朕安生啊。”
放下文书,堰帝踱着缓慢的步子向殿外走去。
桌案上被拆开的文书上,依稀可见'绛州'的字眼。
看到堰帝走出佟文殿,候在殿外的老太监和侍卫黑骑三人皆是连忙跪下迎接。
堰帝淡淡地扫了三人一眼,沉声开口道:
“传朕口谕,黑骑抽调一营军力,由恭驰亲自带队,即刻出发,元旦之前赶赴西北绛州雪邙郡,寻一座名为鹤隐的山峰,诛杀叛国逆臣恒朔亲王余孽颜牧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遵旨!”
三人齐声应道。
三人退下后,堰帝在佟文殿前负手而立,抬头看向了夜空中的明月,轻声道:
“这次,朕要彻底掐灭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火苗,好弟弟,你就在天上好好看着吧。”
而此刻的绛州城里,两个官衣中年人在一座酒楼中对立而坐,其中一人忧心忡忡地问道:
“侍郎大人的信鸽此刻到的了京都守备营吗?”
另一人饮着杯中美酒,笑道:“我训练信鸽多年,日日以肉食喂之,日行千里都不在话下,兄台莫急,说不定此时,陛下都已经看到了我的文书了。”
“那就好,那就好……”黄色官衣的中年人轻轻拭去额头到汗滴,双手颤颤巍巍地将眼前的酒杯捧起,一饮而尽,仿佛是在压惊一般。惹得对面的男人大笑不止。
如果颜佚在此的话,肯定能认出,这个黄色官衣男人,正是当日前来鹤隐峰祭拜墓园的几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