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恺哪里还有疲惫,赶紧穿好朝服,催促着车驾入宫,在太极殿外的台阶上与庾纯、刘良、杜友等人碰了个头,边走边小声地说:“目前太子已立,皇帝轻易不好再行废立,我的意思,是推一二人选做太子太傅、太子少傅,教导太子,勿使贾充一党渔利。”
庾纯说:“如果今日早朝便要提出来,仓促之间不好说,您管着这么多硕学鸿儒,推一个便是。”
杜友补充了一点:“还需德高望重,又与我友善才行。”
“走吧走吧,误了早朝才吃罪不起。”一党之众向来都有些人云亦云之徒,看着石阶上稀稀拉拉的人群,有些慌张,催促众人起行。
他们这一堆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贾充一党的警觉,尤其是冯紞,本来来得晚,此刻更是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向他们挪动,却不慎被一击竹剑敲头,他转身就要骂,然而定睛一看,竟然是朗陵县公何曾从轿中丢出的剑,吓得跌了下去,把屁股硌得疼,但还是笑着托起何曾的剑,说:“小人不配公之剑斩头。”
引起任恺一众哈哈大笑,但是笑归笑,任恺却对眼前这个怪老头刮目相看,以致多看了几眼,突然一个念想在脑海闪现,他欲言又止,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先与同僚商议再做决定不迟。只见何曾收了宝剑,指着冯紞说:“老朽行动不便,公见谅。”
“岂敢岂敢——”冯紞在他人渐行渐远的笑声中,恭敬的低头目送何曾离去,只见他从轿帘处伸出一只履来,还让随侍的儿子把自家带的蜜枣呈上一粒,把核吐进侧帘外的箕畚。
冯紞对此嗤之以鼻,悻悻而去。
司马炎携太子视朝,群臣山呼,司马衷默默地注视着,他能看到每个动的嘴,但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他的心已经和殿内官员身上香囊散发的香烟融为一体。他在一片花谷中游玩,这里有各种香的花,叫不出名字,漫山遍野都是明亮的颜色。连发源于山巅的一条小溪都被抹上了五光十色,在花的引诱下化作一群舞女。他还听到了鸟叫,动物的嘶吼,还有人在其中奔跑,喊着听不明白的号子。他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里是梦境,只是跳入溪中,向舞女学起动作,扭动手脚,跳了一段蹩脚的“舞蹈”。
在坐的大臣,时不时迸出几声笑。
在司马炎眼中,无非就是别扭的挠痒痒,他瞪了几眼底下,便侧头对司马衷说:“你娘昨夜叫你沐浴,你是到虱子窝中洗去了吗?”
司马衷咧嘴一笑,也不敢再挠了,可是他对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对白完全不感兴趣,他盼望着散会,盼望着和太子宫的猫猫狗狗打闹,盼望着和宫人偷偷摸摸的嬉戏,盼望着和弟弟们在一起游戏,在土里寻蚂蚁、蚯蚓。
终于,黄门唱响了“无后退朝”的结语,他也松了一口气。岂料,终于和朋党用细微的肢体语言和用手指人的方式议定老师人选的任恺迫不及待地站出来说:“陛下,如今太子已到开蒙之年,臣请示太子太傅、太子少傅所托何人?”
这个问题可谓蛇打七寸,不光司马炎难以接招,就连贾充一党也始料未及,一时间都不知何人能够胜任,只好抛却所有的朝堂规矩,窃窃私语起来,司马炎连盯带吼的招呼了好几声,对任恺说:“你管太常,手底下那么多博士,你给朕圈几个名字,朕看顺眼了就用。”
任恺激动得比划手臂,说:“臣以为,太宰何曾书读得多,又年高德劭,若教导太子,必能成一代贤主;而太史李伷,乃举世饱学之士,通古晓今……”
任恺故意强调二人曾为太常属官的职务,也是为了套近乎,意在强调都是自己人。当然,何曾自为一党,任恺举他是考虑到以何曾的资历,谅贾充一党也不敢反驳,而其年老昏聩,凡事都需要他人代理,因此再安排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从而控制太子。只是话没说完,司马炎都看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说:“既然你都拟好了人选,那今后都由你来定吧。”
任恺知道了皇帝有些不快,赶紧回禀:“但凭皇上决断!”
何曾刚想起身辞让,司马炎说话了:“那就依你所言,即任何曾为太子太傅,李伷为太子太傅,共同教训太子。”
司马衷懵了,这是嫌把他关在高墙大院内不够,还要在院外加两把锁,这时候的他,愤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关心朝政,笔挺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底下,期待着有人为他出头。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贾充的反对:“陛下,李伷虽具学识,可位卑职轻,办事多有糊涂,最近已经赋闲在衙,如此儿戏,怎能为师?”
“贾公难道忘了李伷为何不忠于事了?”说此话的是庾纯,他仅几步就从席位上走出来,任恺意识到会出纰漏,立即用尽力气阻拦,也止不住他的忿忿不平,他冲着贾充说,“可否容我在此一讲?”
贾充镇定自若地甩甩长袖,然后捋着髭鬚,说:“但讲无妨。”
任恺伸手去堵庾纯的嘴,可是他的大嘴已经收敛不住,几句话脱口而出:
“你过寿宴请朝士,我来晚了,你讥笑于我,我向你敬酒,你居然不领情,我说你不敬长者,你说我不辞官奉养父母……”庾纯越说越激动,活脱脱一个醉汉,把一个本来烂肚子的故事摆上台面,后面还说起了胡话,“当今天下凶凶,就是你一手造成的,你还好意思说辅佐过文皇、今上,那你还辅佐过高贵乡公,不也被你下令杀了?”
司马炎火冒三丈,拍案而起,训斥道:“说李伷就说李伷,何必牵扯他人?”
“启奏陛下,李伷正是忠实地记载了这段交谈,被贾充逼得无法写史啊!”任恺从司马炎的怒火中觉察出了杀机,他只好趴在了地上,说得声泪俱下,试图用这样的说辞为庾纯开脱。现在的焦点,已经不再是李伷能不能胜任的问题了,而是庾纯辱骂贾充,贾充一党坐不住了,借题发挥,指责庾纯把文皇帝和陛下比作高贵乡公。
司马衷如一个忠实的听众,竟掀起裳,一屁股坐在台沿上,静静地看着下头的表演,拊掌叫好。司马炎现在也没有心思理会儿子的顽劣,他最喜闻乐见的就是两党的党同伐异,亲眼见着相互消耗,找一些说辞,自己也好拉一派打一派,只要不过火,他基本不制止。
面对汹汹的舆情,庾纯慌了神,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连忙解释是自己当时喝醉了失态。可是苍白无力的辩白,难以抵挡贾充一伙的百般刁难,任恺也站起来,同党人一齐奋起还击。
双方互揭老底,说得不堪入目。
“魏国孝文帝时,屡次向上天供奉的祭品,你私拿了多少?”
“你身为仓部郎,用陈米换新粮,吃得比宫廷还好。”
“你在金部不也没少中饱私囊?”
“胡人在塞北,你派人强抢,竟将儿女贩卖为奴,大发横财。”
“你不也掠了些胡人妇女在家里淫乱!”
……
连有些尚在魏国干的丑事都搬上大雅之堂,无党无派的大臣难免遭到波及,有时不得动些手脚。只有些豁达之人,依然不闻不问,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显现出无奈。司马衷指着众臣,乐得捧腹大笑,但看父皇的脸色,也不敢放肆了,司马炎的眼里尽是对这些饱学之士的鄙视,满腹经纶的士大夫不过也满肚子男盗女娼,他气得连拍了几次几案,喊了好几声“住口”、“够了”。
贾充见此情形,沉思片刻,心里马上有了主意:此时皇帝虽然在气头上,但亟待一个宁静的氛围和一个台阶,谁要是抢先一步,解了皇帝燃眉之急,兴许还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他马上扯长了嗓子大喊了一声:“臣有罪!”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争论不休的人群各自散去,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见贾充缓缓取下绶印,战战兢兢地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吼道:“此事因臣而起,臣罪最大,请辞司空之位,望陛下恩准。”
庾纯见状,也赶紧下跪、解带、请求辞官。
司马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微微欠了欠声,倒也没有训斥不着调的大臣,而是语重心长地说:“朕乏了,你们议一议吧。”
见列位臣工久久不作声,司马炎反倒有些怏怏不乐,他说:“你们刚刚那放肆的劲了,都给朕再使出来,今日议不出结果,便不回家了……不给饭!”
这下子,大臣之间又骚动起来了,不管是不是装腔作势,反正都在谈论这个事。齐王征求了何曾、荀顗的意思,第一个站出来说话。
司马炎见了,大喜过望,拍了一掌,说:“好,齐王打头了,好!”
“陛下,臣与何公、荀公共商,认为庾纯无过……”
“怎么说?”
“庾纯兄弟众多,已有三人在家养老,他大可不必亲奉双亲,而辱没宰相一事,错不全在庾纯,况且醉酒之话,大多不能当真……”
司马炎点点头,大力称赞了一番自己的弟弟:“齐王公证,贾充有你这贤婿,也是莫大的福气。”说罢,他看着长跪不起的贾充,实则是看看他的反应。贾充倒也平静,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他知道,在为时候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才会获得皇帝的宽囿,所以他也在称赞齐王的同时,又刻意强调自己是“罪魁祸首”。司马炎满意的点点头,本想到此为止,接着确认太子师傅一事,可是冯紞等人似乎还不服气,非要一个说法,于是推出了石苞代为表态,只听他说:“陛下,庾纯酒后骂座,侮辱宰相,此罪不轻,若此风不纠,那么今日饮酒骂宰相,明日就有大臣借醉酒之名亵渎皇室,臣窃以为,当年先汉孝武皇帝借灌夫骂座一事,按大不敬论罪,诛灭九族一法颇为得当,管了四百年……”
“石公错了,灌夫骂座是真,可武帝追究的是其家族横暴,祸害不除,百姓难安啊!”有大臣进一步作了解释,弄得石苞哑口无言,羞得无地自容。可是这一伙人又紧紧地抓住侮辱宰相一事,你言我一语,不遗余力地攻击庾纯。
庾纯怕了,更怕的是石苞的言论,他都不敢搭话,反而朝着自己的同僚喊话:“都不要闹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各位。”
司马炎招来了司马衷,问他的意见,一直都心不在焉的他,根本没有理会大人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只是为了敷衍了事,随便挑了几个听得多的词儿:“大……大罪……罢……罢官……”虽然结结巴巴,但好在符合司马炎的心意,少有的得到了父皇的认可。于是司马炎将这得罪人的事,全然归结到太子头上,郑重其事的说:“贾充宴会伤人,但也是醉酒造成的,其罪可免;但是庾纯醉酒侮辱宰相,罪不可恕。今天难得太子视朝,就依太子所言,着庾纯罢官夺爵,归家奉养父母……至于任恺所奏,朕一律恩准,明日就让太子执弟子礼。”
“臣谢陛下!”
司马炎没有汉武帝的手段和魄力,自以为通过打击任恺一派,平息了贾充一党的不满;又依了任恺所举太子师傅,绝了贾充之请,也堵住了任恺一党的嘴,对于惩办庾纯也不好再有非议,双方继续斗争,朝局再次平衡。然而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党争愈发激烈,大臣哪里还管天子的死活和天下的安危?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
现在,太子师已定,司马攸趁着即将散朝的机会,叫住了群臣,对皇帝说:“陛下,太子师傅已定,臣请求为太子选一侍读陪伴太子左右,负责督促太子学习。臣府中有一胡奴,是匈奴人,名唤‘塞奴儿’,与太子年龄相仿,识些字词,臣已将其阉割……不知陛下可否?”
司马炎被今天的闹剧弄得筋疲力尽,对于齐王的提议都不假思索直接应了下来。至此,等待司马衷的将是一座无形的狱,狱中布满桎梏,将他自由自在的思想牢牢锁住。
司马衷哭了,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只有嘴唇配合着眼睛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