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浮尘将天地笼作烟褐,摩托车一路狂飙驶过孤原,轮毂上方,标记查封车辆的环标在野风中颠簸,仿佛驰名商标的防伪标识。
二号收容所地下十六层,乌烟瘴气的热臭蔓延在地洞上空,八角笼外人声鼎沸,水泥浇筑的擂台角落盘踞着缠斗作团的两个血人,肉团远望似是静止,近看二人却是咬紧牙关搏力颤抖着,都在等待对方的松懈与破绽,任何一方哪怕有一丝泄力,都将受到另一方的致命暴击。
僵局已经耗了太久,坐在高处的所长孟格德捏着雪茄打了个哈欠,站在侧后方的师爷立即拉下话筒喊道:“倒计时十秒!再不结束两个一起枪毙!”
八角笼外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笼内血肉模糊的人团终于有了动静,被压在下面的长头男用自己的脑袋硬生生撞向上方圆头男的面门,圆头男顿时鼻血迸溅,眨眼工夫,长头男翻身而起,横扫大腿猛地夹住圆头男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青筋暴起。死神的摆锤在二人之间垂荡,直到圆头男血红的眼珠一点点失去了活意,脖颈悄然断裂,这才停了摆。
刹那间,满场欢腾。长头男松了腿,一动不动地翻倒在一边,精疲力竭,却毫无获胜的喜悦——多活一天罢了,谁又能保证自己下一回还能活着下场?
可观众哪儿等得及他恢复体力再自行下场?三五杂役各自拎着工具熟练地冲进八角笼,两个拎起圆头男的脚将其拖下擂台,一个举着高压水枪将地上粘稠的血液草草冲掉,剩下的架起垂头丧气的长头男,硬是将他塞回场边那装着轮子的长木盒,迅速推出场地,紧接着,新的木盒又从两个方向入了场。
正有些看厌了,孟格德又发了个哈欠,师爷街道外头的消息,凑过来动了动嘴,孟格德闻声抬眼,又向他确认一遍:“谁?”
师爷俯首重复道:“说是姓兰。”
“他来做什么?”孟格德戒备。
“没说,就说给您带了些礼物。”
孟格德不由冷笑,雪茄烟雾自鼻孔中喷涌而出:“他小子也有求我的时候?”
“见吗?”
“见,怎么不见?我倒要看看,他能给多大的礼。”
“好嘞。”话音刚落,师爷手一挥,兰祈恒便跟着人掀帘进来。
“孟所长!好久没见啊!”
孟格德头也没抬,兰祈恒维持着笑脸:“上回见面还是在金老板店里吧!”
“听说你玩车被老金揍了?赢了不少吧?”
兰祈恒讪笑:“孟所消息就是灵通!确实挨了顿揍,赢得倒是不多。”
“如今你都自由身了,还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不怕晦气?”
“您这话说的,收容所可是这社会的支柱,要不是像您这样有真本事的人,哪镇得住啊?”
孟格德冷哼一声:“我们这儿小门小户的,可比不过大名鼎鼎的涅盾商厦。”
“孟所太谦虚了,活该您发财升官!”
孟格德斜眼望他:“你来干嘛的?别兜圈子了,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
“哦,是这样,我有一不情之请……”
孟格德似早有预谋般故意打断,扭头无比认真地望向八角笼:“哎哟,先看比赛吧。”
兰祈恒耐着性子连连点头:“对对对,那肯定不能打扰您看比赛。”
场内,又一轮游戏即将开始,新的木盒打开的瞬间,八角笼外涌起骚动,有人吹起了口哨,叫嚷一阵高过一阵。
雪茄泛起火星,孟格德吞云吐雾间平淡评论道:“哟,是个女的,还是个秃瓢。”
八角笼上方的光线对于长时间囚在黑暗中的犯人来说着实刺目,只见那女人挣扎着睁开眼,好一会儿没搞清周围嘈杂欢腾的缘由,一脸无措地看着杂役解开自己手脚的铁链,又被拉扯着踉跄摔出了木盒。
“这细胳膊细腿的,一会儿得散架了。”说着,孟格德又喝了口茶。
此时她的对手也跌出了木盒,是个男人,比她高一个半头,壮实至极,孟格德同情地“啧”了一声。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旁边的人居然好一会儿没谄媚接话,这突然的沉默有些反常,刚要抬眼,他忽得听见旁边传来啜泣声。
孟格德转过头来,只见兰祈恒淌下了两行热泪,还像是在强忍着哭意,脸都憋红了。
“认识?左边这个?还是……右边这个?”
其实孟格德早有预料——到收容所来还能求什么?求人呗。
“左边这个。”兰祈恒指了指八角笼里的女人。
“哦……女朋友?”
兰祈恒抿唇摇了摇头,他深知孟格德是个变态,你表现得越是在意,这老变态就越是要刁难,搞不好还会有些猥琐的念头,只可惜自己不争气,目标人物一登场就开始落泪,这恐怕已经给老变态制造了机会,当务之急是找个理由把这一页翻过去。
“债户,欠了我一大笔钱,我的血汗钱。”语罢,他不禁抽噎了一下。
孟格德显然不信他的解释:“这至于哭?”
“这不是……拼了老命从金老板那儿赢来的钱么?本来准备拿这钱金盆洗手了,这人冲出来骗感情又骗钱,害我人财两空啊……”
孟格德了然道:“哦,前女友。”
师爷在一旁察言观色,迟迟没示意下面开始游戏。
兰祈恒忍着眼眶火辣辣的疼痛感擦掉不断涌出的眼泪,顺势悲痛默认,期待着孟格德因此生出怜悯。
不料,孟格德颇有同感一般道:“那你一定很恨她吧!”接着催促师爷道:“赶紧开始啊?别浪费大家伙时间!让兰管理员过把瘾!”
兰祈恒看着那八角笼中熟悉的身影,心下一慌,忙含泪阻止道:“孟所,我知道您这儿的规矩,下面这俩人只能活一个……是这样,我查下来发现那些钱被她给存了,没她本人到场拿不出来,这才想到来麻烦您……”
“哦,我听懂了,绕半天你是要带她出去?”
兰祈恒点头,用那红肿的眼睛朝对方疯狂暗示:“哎,对,求您通融,那些钱您要多少拿多少,虽然不算多,也求您别嫌弃,要不然就那么吞在金库里,过些年就充公了,还不如……”
孟格德眯起眼,连吸数口雪茄,似是在评估在话有几分可信。不过,钱给他带来的快感,还是差了点意思。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现在就是怕她死在这儿,没法去提钱,是吧?”
兰祈恒苦笑着点头:“对,要不我替她打一场,您看成吗?”
孟格德嘴角上扬,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唉,你也别替她打了,到时候打得又是血又是汗的,多不体面?不合你身份啊。”
兰祈恒陪笑道:“那真是感谢孟所体谅……”
孟格德笑意渐浓,满面友善地提议道:“要不这样吧就,你直接下去跟她打,怎么样?解不解恨?有意思吧?”
兰祈恒强装的笑意僵了数秒。
“你要是赢了,就把人带走,爱干嘛干嘛去;你要是输了……你也知道我这儿的规矩,上擂台的囚犯只有一个能活着下去,可你不是囚犯,所以我只能处决她了。”
兰祈恒暗忖,陈写银和下面这个脂包肌的男人打,未必没有胜算,只是……如果现在不按照孟格德的游戏规则玩下去,即便她赢了,他也没法带她离开这里。面对孟格德这样的怪咖,如果错过了这次的时机,不知道往后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见他犹豫,孟格德即刻沉下脸道:“看来为难你了,那就当我没说吧,赶紧开始!”
兰祈恒赶紧反手拦住师爷将抬未抬的胳膊道:“哎别别别,孟所,您误会了,我哪儿会为难啊,谢谢您通融,我来,我这就下去!”
兰祈恒低着头穿过层层叠叠的观战人群走向那冷光笼罩的八角笼,而笼内,陈写银已然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也大概明白过来——如果这是角斗场,她就是被强行驱入赛场斗兽的角斗士。擂台四周未被除净的血迹,则昭示着前人的下场。
她抬眸凛然望向对面的陌生人,知道自己如果想活下去,就只能赢,不能输。
可她刚进入状态,对面的男人突然被抓回了木盒,擂台下也倏然混乱起来。陈写银循着骚乱的源头望去,只见观众席中不知何时让出了一条路。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人。
他很快走到她面前,陈写银看清了他的脸,不禁因他那双红肿的眼睛蹙眉。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那张憋得通红的脸突然一拧,接着故障的水龙头一般失声痛哭。
兰祈恒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他心里早有准备——光是想想都哭成那样,见到本人,还站这么近,那肯定是有过之无不及了。
陈写银无言地盯着他,白日见鬼般诧异,好一会儿才问出一句:“你来干嘛?”
兰祈恒胸口愕然一闷,他都这样了,她也不问问他为什么哭?第一反应只是好奇他来这儿干嘛?
“讨……”他不受控制地哽咽,“讨债。”
“什么?”
“我的卡,你别说不是你拿的。”
陈写银眨了眨眼,没回话,默然目睹他眼泪汹涌。
前排的人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对话,感觉台上的人似乎是有风流债,一时间嘘声四起。
高处紧接着传来警告声:“再给你们五秒钟!再不开始!当场枪毙!”
陈写银果断摆出战斗姿势。
见状,兰祈恒狠狠抹了把泪,抽噎道:“你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