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韫母亲的葬礼举办得很简单。她的亲人只有安道韫一个,其他来的都是她的朋友或安道韫的朋友。
我们在去往海边的列车上。安道韫说母亲一直想住在海边,开一个咖啡馆,在周围养些花,在里面做着她擅长的甜品和披萨。“她说还要摆上书架,上面放满书,因为我喜欢读书。”她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望着窗外疾速略过的景色,淡淡地说着她和母亲生前的琐事。
她走的很慢,双目呆滞地盯着手中的骨灰盒,仿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灵魂,现在她能注意到的事只有用羊毛披肩把骨灰盒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它。我在她旁边紧扶着她以防她摔倒,时不时地还会向她不小心撞到的人连声道歉。
“是海。”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柔光,面部也出现了舒展的微笑,“马上就能住在你最喜欢的地方了。”她低下头,小声地对骨灰盒喃喃自语。
我随着她的目光向前方望去,一片淡蓝色的海隐隐约约翻涌在白黄色的沙滩上。我陪在安道韫身边,默默地踩着细软的沙滩,与海水交界处的沙子被海水浸润得潮湿,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金光点点,像是浪花把碎钻藏在了沙滩里。
“浮光跃金。渔舟唱晚。诗里写的真是这样。”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和缓慢行驶的渔船,“她一定很喜欢这里,那涟漪荡漾的金光,多像美丽耀眼的钻石啊。”
她的鞋子和裤脚全湿透了也浑然不觉,一步一步缓慢地朝着前方闪耀的钻石走去。我跟在她身旁,以防她走入深水区。
水面已达到她膝盖上面的高度,她还要往前行径。我一把拉住她,把她抱在旁边的礁石上。她无力地想挣脱我的手,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粼粼波光,“你看那多美啊,我想去那看看。”
“那没有东西,安安。你只能在这看到,走近了就没有了。”我轻声哄着她。
“没有东西......”她木讷地转向我,“你在骗我,你不想让我得到它们。”她愣愣地对着我微笑着。
“安安,你低头看看,你脚下也有钻石。”
她低头看向礁石边,的确泛着金闪。“啊,这里也有,那就在这里吧。那边钻石太多了,她也放不下。”安道韫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掀开披肩,打开深木色的骨灰盒。
她深吸了一口气,猛一下将骨灰盒翻转过来,一阵烟雾消失在海面上。
“好了妈妈,我把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地方。”
她平静望着波浪翻涌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泪光。海风掀起了她手中的披肩,飘扬着她的长发。夕阳逐渐从明黄色沉落为暗橘色,慢慢掩藏在海平面之下。她迟迟不肯离开,静静矗立在礁石上,似一位守护海洋的神女。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我和她一起进入电梯,把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正常进门后才离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招手道别。我下楼之后,抬头看向她的卧室,她没有开灯。此时,她应该是需要黑暗带来的冷静感与安全感吧。
之后一周,她像学校请了病假,一直藏在自己的卧室里不肯见人。我、梁穆和小英三人轮番去敲她的门,得到的顶多是“我没事,你们走吧”的答复。
“至少她还能回答我们。”小英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我和梁穆,“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确定她的安全。她能走出来的。”
安道韫再次出现在学校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准确地说,又变回中学时阴郁孤僻的她,甚至还多了几分颓丧。
甜品店也暂时移交给陆毓宁负责,“你哪天想接替你母亲重新经营这家店随时告知我。你们没事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样去店里学习吃饭。”陆毓宁罕见地收起自己嚣张的锋芒,真诚又温柔地对安安说。
“嗯,我会跟你说的。”安道韫平静地拥抱了陆毓宁。
但之后,安道韫再也没有出现在甜品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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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雨从清晨开始就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们的心情也如阴沉的天空般灰暗。
我躺在地毯上,闭上双眼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猫咪们也十分倦怠地卷缩在毛毯上,慵懒地打着呼噜。手机铃声打断了我半梦半醒的混沌意识。
安道韫有气无力的声音缓慢从那边传来。
“下雨了,你愿意出来吗?”安道韫的声音伴着风声时大时小。
“你在哪,我去找你。”我立刻起身冲出门外,小憩的猫咪们被我惊醒后重新入睡。
我骑上摩托,在雨中向安道韫的方向飞驰。
她站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抬头面朝天空,任凭雨水打落在脸上,左手向外延伸,试图接住雨花,右手斜举着伞,却不打在头顶。
我停在她身旁,她听见摩托车的刹车声才意识到我到了。她慌忙地将伞举在头顶,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怎么也不打伞,浑身都湿透了。”
我甩了甩已被雨水浸湿的头发,试图让自己眼前的视线清楚一些。“你还说我,自己有伞也不打。”
她讪讪地把伞举过我的头顶,我顺手接过了伞。“去哪?”我示意她坐上后座。
“不去哪。就陪我走走吧。”她站在原处不动。
我们并肩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在一个巷口停下。这个巷子便是她以前和母亲居住的老房子。
“我当时住在这里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赶紧逃离这里。”她站在路灯下,脸上蒙着一层模糊的氤氲。“那时我特别羡慕能住在中心街区的人,我就买了一个变焦功能特别强大的手机,天天对着你们住的那片街区观察。”她笑着,边回忆边向我娓娓道来。“和她的关系没有像现在这么亲切,她那时候生活算是比较混乱,脑子整天处于不清不楚的状态,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们也没有钱,但她对我不错,所以......可能我是想和她相处得更近一些的,但几乎没有机会。在她喝醉后扶她上床,帮她卸妆洗脸可能是我们那时候最密切的联系。”
“啊对,就是那天,你反跟踪我后意外地救了我那次,我发现了你好像每天都要进入插花店的秘密。而且我还发现你基本都会换装进去。”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在当时看来算很惊心动魄的事。
“我一开始是因为什么观察你的呢,我好像都有些记不清了。”她敲了敲额头,“最近记忆力下滑得好像有些严重。啊,是因为你身上得香味,很特殊,但我好像又有些熟悉。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又是我的臆想。”
细雨在灯光的笼罩下,像一串串编织的金丝线洒落下来。
我眼见着金丝线好像越来越粗越来越密了。她双臂抱在胸前,紧了紧衣服。
“要回家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丝毫要走的迹象。“那不是家了。”
“你回我那住。”雨越下越大了。
“你属于这里吗?”她抬头望着我,眼睛里充满迷茫。
我心里颤抖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她接着抬眼望向天空发愣,“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我带你回去。”此时我只想把神智混乱的她带进温暖的地方。
“你带我走吗?你会带我离开这里吗?”此时她看我的目光里充满期待。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反正离开这里,你带我离开这个城市,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沉默了。我很想允诺她,甚至真的想和她一走了之。但我很清楚我不能,这里有我的亲人,我有必须留在这的理由。
“回家吧!”她忽然清醒了过来,拉着我往摩托车停下的地方跑去。“好冷啊!”她回头向我大笑着。我们也不顾雨水的倾洒,朝前方嬉闹着奔跑。
空旷的街道上,两个看似自由的身影正接受着雨的降临。
“你确定要自己住在公寓吗?搬去我那吧。”她下车前,我很不放心地再次询问她。
“没关系的,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她把头盔还给我。
“你什么时候不想一个人住了就直接去我那。”我认真地对她说。
“我会的,我上去啦。”她向电梯走去,“好像......”她忽然转过身,微笑地看着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对我说,“你好像爱这座城市和梁穆比爱我更多一点。”
我愣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努力去理解她这句话。
这晚分开时,我们都没有对彼此说明天见。
第二天,安道韫就从我们周围消失了。
我发动所有人脉力量去寻找她,但均无果。
我没和梁穆说出那个雨夜的事,只有我知道安道韫的离开并不是突如其来。
寂静的黑暗中,我望向月亮,说:“她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