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七年的深秋,文箐在阳澄湖的新宅子要完工之际,却再次收到了孙豪送来的信。
不只是一封信,更有孙家送来的两匹马。一匹送于文筵,一匹则是送于文简。
文筵这年生员考试,却是因身子不适,未中。在八月时节,雷氏急急由京城赶回,照料儿子,她认为儿子未能成为秀才,都是因自己不在其身边之故。文筵本是信心满满去应试,没想到竟是落第,好在是年轻,机会多的是。
同样,这一年在杭州的秋试,听说,商辂亦未中。少年天才,并非一帆风顺,历得风雨,经得沧桑,才会有真知灼见。
文简没想到小黑子哥竟送自己这么一大份礼,一见到马,便高兴得忘乎所以,大叫着:“小黑子哥哥最好了!”
家中诸小儿皆围着这两匹马欢叫着。文笈十分羡慕地道:“简弟,你才有了头牛,会产奶,如今又有一匹马,怎么这么多好事,全落在你头上了。”
文筹亦是羡慕地围着马儿转圈,对文简道:“文简,我拿我最喜欢的两只唐马与你换,好不好?”
他说的小唐马,乃是唐三彩,为周同收藏。
文简一见哥哥们要打自己的马儿主意,立时噘了嘴,拉紧了缰绳道:“不成!不换!你那是瓷马,小的,死的,我这是活的!活的!能骑的!”
他一急,就拽着马儿往旁拉,马儿“呼哧”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来,脖子一昂,拽得文简差点儿摔一跤。
文筹幸灾乐祸地道:“瞧你小气的!”
文简闹了个大红脸,文笈终究是大了一点儿,便有点小心眼儿,道:“那,要不然,偶尔借哥哥骑一下?”
文简瞧瞧文笈讨好自己的模样,又瞧了瞧马儿,点了一个头,道:“好吧。”转过头对文筹道:“我才不小器呢。你要想骑,我也借你。”
文筹屁颠屁颠地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拽着缰绳道:“我和你一起喂马儿……”
文简瞧向二哥也围着大哥那匹马打转,便叫道:“二哥,我也借你!”
文筹阻住他道:“二哥与大哥骑那匹大的!咱们三个小的骑这匹小的!”他那模样,好似自己三人亏了。
文箧虽然站得远远地,非常眼馋,可是才略要靠近,却是闻到了马身上的味儿,就打了一个喷嚏,余氏吓得赶紧就抱了往屋里赶,文箧便哭闹起来。
文简叹一句:“可怜的小弟啊……”在喜爱动物的他看来,文箧既不能抱狗,也不能玩猫,如今还不能骑马,好生可怜啊。
文箐捏着信,瞧着还是小马驹的马儿,心道:孙豪真是有心了。也不知这又花了他多少钱?似乎,他总是送自己礼,自己好似到现在也没回一件象样的礼。不知孙家是否介意?
她问文简:“你收下黑子哥这么贵重的礼,可想送他一样甚么?”
文简在屋里瞧来瞧去,抓耳挠腮,最后转来转去,踅摸自己的物事,也没发现有哪一样最能讨黑子哥的喜欢。想了半天,道:“要不,将上次表叔送来的镇纸给黑子哥送去?”
文箐叹口气,最终从周鸿的遗物里,寻出一把扇子,琢磨着再配一个漂亮的络子,买一个上好的玉坠,再套一个好点儿的扇套,好歹能送得出手了。
文简好奇地拿着这扇子,道:“这是爹画的?”
文箐点了点头,道:“你好生同表哥学学,日后想画多少幅送于你黑子哥,都行。”
文简懂事地点头,过了一会儿也叹气道:“姐,要是咱们与黑子哥还在一块儿多好啊。”
文箐听得一愣,认真地看向弟弟道:“你这般喜欢黑子哥?”
文简咬唇不语。
文箐心酸,搂着他道:“以后,你再大些,要想他了,骑着马儿去找他,可好?”
文简趴在文箐怀里,闷声道:“黑子哥说如果一直在外面不归家就好了……”
不归家就意味着没有责任,一归家,面临现实,诸多无奈,人要成长,要学会家庭责任,要面临婚姻,面临立业,不想长大,现实却催着人长大。
文箐又听弟弟道:“黑子哥说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也舍不得……”
文箐心中暗叹气,不知道当日孙豪到底同文简说了什么话儿,能让文简这么伤感地念到今日。
但不可否认,在文简的童年成长经历上,虽然与孙豪只短短相处了三个月时间,可是,先时胆怯的文简,确实是在与孙豪的相处过程中,慢慢变得胆大些,学会了斗嘴,学会了不服输……可以说,孙豪对文简的某些心智方面的成长,有着很大影响。
李氏暗里与周腾抱怨道:“明明是咱们家出力,孙家却是只给文筵文简两人送马。这,未免拿咱们不放在眼里。”
周腾不乐意听她劳叨,道了句:“郑家如今与咱们生意往来不少……”
李氏便没再吭声。可是,对着余氏却说出另一句话来:“孙家少爷是不是对文箐有意思?”
余氏闻言,张大了嘴。“三奶奶,你莫听四奶奶那般说。我瞧四奶奶是故意要让四小姐难堪……”
李氏说完,摇摇头,道:“不说是她想得多了,可孙家这般先时说是送了大笔钱,现下又是专程送马来,唉……”
余氏觉得三奶奶与四奶奶想得太多了:“四小姐当日可是作男童打扮,更何况,四小姐现下也才十岁。这十岁的孩子哪里会有这种想法啊。再说,四小姐可是与沈家结了亲呢。”
李氏道:“只是这孙家少爷来咱们周家,却是只为文箐姐弟二人。现下自是好说,日后要是再这般往来,难免不招人话柄。沈家,不介意才怪。”
周家除了文箐姐弟,其他人为周复守孝眼瞧着要过了二十一个月了。周珑,也该由观里接回来了。文简很高兴小姑姑回家,欢喜地道:“小姑姑,小姑姑,咱们新家到十月就全好了!”
文箐略有些歉意地对周珑道:“比原来筹划的还是晚了一个月。家什甚么的,都只做得了一半……到时还不知能不能搬得成。”
周珑气色似乎比先时好多了,眉间原来的那股凄色也没有了,文箐仔细一瞧,感觉周珑多了些生气,倒是显得格外动人。十七岁的少女,身高体长,在周家一众女人面前,格外挺拔突出。文箐都有些羡慕她的身高,不知日后自己会长多高?
文简那边却兴奋地拉着周珑,不停地说着家里的趣事,尤其是自己新得的那匹马,每日里吃多少拉多少都说得十分详尽。周珑听得聚精会神,面带微笑,鼓励着侄儿多讲,她好似听不厌一般。
文箐拉开文简,道:“小姑姑要同太姨娘讲话呢,你莫老缠在此。快去瞧你的小马驹去!小心文筹他们又逗它了!”这话让文简立时便奔了出去,文箐让嘉禾赶紧跟着他。
周珑归家,文箐虽然有些高兴,可是却发愁:这一过了孝期,任弛来正式提亲下聘,该如何是好?
这话,却不好直言问周珑。文箐憋得有些难受。文筜也有些苦恼,没想到在许先生上完课后,文筠与文筜发生冲突时,或者其在自家院里听了邓氏所言,知晓周腾要周珑嫁于任家,便讽文筜:“三叔要真有本事,就莫要卖小姑求荣。”气得文筜怒目而视。文筠仍不放过她,激道:“难道不是?你平素不是有胆量吗?还不也做了缩头乌龟?”
文筜被文筠所气,怒气冲冲地从学堂跑出去。文箐在旁边听得,责怪文筠:“你何时也养成这种出言不逊的坏习惯了?三叔与小姑的事,你我皆是小辈,焉能背后说三道四?”
文筠红着眼,低着头,不吭声。
文箐认为文筠原本性格讨人喜欢的,如今半年多时间,由邓氏唆使着,竟然变了个样。文箐生怕这么一个好女孩,要毁在邓氏手里了,可邓氏毕竟是文筠的母亲,邓氏私下里甚至不让文筠与她呆一起,她又能如何?
文箐虽觉得方才自己语气重了些,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可是又怜她只是个小孩,便又放柔了语气道:“文筠,我永远记得当日我归家时,你让小西服侍我。我喜欢那个时候的你。咱们还是姐妹,不是?咱们家,我只有你与文筜两个妹妹,你也只有我与文筜两个姐姐,要是生分了,便没人说话了。多无聊啊……”
文筠哭泣。文箐给她擦了擦泪,叹口气,起身之际,却见得许先生的背影似乎从窗外经过。
十月初二,周家除服。文箐姐弟却还得为周夫人与徐姨娘守制。
文筜高兴地换了新衣,头上发髹插了一枝月季花,而文笈也欢欢喜喜地在院里跑着,叫着:“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吃肉了……”
文简黯然地陪着姐姐,道:“为甚么他们不用给咱们母亲守孝呢?”
文箐小声解释道:“因为母亲只是他们的伯母,他们按例自然不用守孝三年。文简也想穿漂亮衣衫吗?明年,明年好吗?”
文简眼角含泪,道:“我想母亲,想姨娘,想爹了……”
文箐紧紧地抱着弟弟,道:“你还有我呢?姐姐不好吗?”
文简牢牢地抱紧姐姐脖颈,泪水流向姐姐脖子里,道:“要是爹还在就好了……”
文箐非常奇怪,那时文简也不过三岁,按说还没记事,可说起来,怎么就那么让人难过呢?
周珑归家,却是马上求助文箐,让文箐找沈贞吉要了《抱一函三秘诀》摹本。文箐一听,立时皱了一下眉。关于这摹本一事,引发的问题她从杭州归家后亦是有所耳闻,纳闷地看向周珑道:“小姑姑,这摹本……”
周珑似乎没有半点儿隐瞒地道:“我送于无风师父。”
听这话意思,她已拜于无风道姑门下?文箐紧张起来:“小姑姑,你,你……你该不会跳出红尘外,心在……”
周珑也是一愣,立时知晓文箐误会了,忙道:“你想哪去了。我虽叫她一声师父,她却嫌我没慧根,不肯收我呢。”
文箐吐口气,拍拍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吓死我了。”
可是,就在文箐将这摹本交于周珑没几日,任家还没来得及下聘之际,周家却接到了南畿镇守太监的信:
周珑作为待选女官,不日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