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恋爱会改变一个人,从一个人到两个人,两个灵魂在同一个时空下碰撞,然后产生出和原本的不一样。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给所有接触他的人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这在我们十分偏文科的院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很健谈,但是也没有谁像他一样孤僻。至少,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找不到他的朋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男女朋友间捉对厮杀的意义所在时,他成了我们寝室里第一个谈了恋爱的人。
说来很奇怪,不只是因为我们的想象力不足以支持我们构想出现实里那么沉闷的一个人是怎么被其他人看上的,更是因为他的那个她甚至不在我们的学校里,虽然是同一座城市,但是两所学校的距离却是从南到北那么遥远,而对在校的学生来说,两个人平常想要见一面都是无比的困难,可是这段关系,却几乎维持到了他们两个人毕业。
他们分手那天,他拉着我去喝酒,但是我不会喝酒,所以我只能看着他喝醉。他几乎是瘫倒在那张不大的酒桌上,本来就不是很丰满的脸颊被挤压变形,我把酒杯举到眼前,没有送到嘴边,眯起眼睛,透过摇曳的光影,我看到了一个透明的灵魂。
满是灯红酒绿,看在眼中的,不过是表象,人心里隐藏了多少的东西,连本人也不会清楚,所以他醉了,在这灯红酒绿的城市,在这充满了烟火气息的街头巷尾,她走了,也带走了他的灵魂,带走了他的一切。
于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他曾经对我说,改变一个人很简单,只要愿意为一个人而改变,那么不管过去是多么的孤独,不管对未来是多么的恐惧,只要拉着那个人的手,就能够做到一切过去不敢尝试的事情。
这话在他嘴里说出来有着非比寻常的说服力,可是没谈过恋爱的我没法想象那种感觉,于是一直以来只能把这当成是一句玩笑话,可事实上,自从他谈恋爱开始,他整个人就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恐怕,在我认识的人里,也没有几个人能想到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会有一个那么浪漫的灵魂。
他俩都喜欢看电影,可是从城南到城北太远,穿越人海绝非易事,于是新片上映的时候,他总是会买两张票,据说这是他和她的约定,即便相隔甚远,不在同一个空间,可是他说,只要在同一个时段,同一个场次里,看着同一个故事发生在不同的荧幕上,他就觉得她就在他的身边,而他也相信,手中有两张电影票的不会只是他一个人。
每次看完电影,他的手里总是两张电影票的票根,小心翼翼的收好,然后放在桌子左边的那个抽屉里。他为此买了个相册,每一张票根都被铺展平整,然后逐渐的填满抽屉,塞满一本又一本相册,让整个抽屉的打开都变得不再容易。
他说,有些人的青春没有留下痕迹,来了又匆匆的走,而他的记忆,满满的填充了一个抽屉,看得见,摸得着,而且一丝不苟。
这对于身边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虽然大学的生活应该用穷来形容,但是我宁愿说成他的生活没那么富裕,看一场电影的钱基本也都是挤出来的,更何况,一场电影他要买两张票,这无疑让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他打了很多份零工,耗费了很多的时间,大概,就是为了守住他和她许下的约定,只是这样很傻,因为他没有确定过,在这漫长的时间中,她是不是也始终没有变过。
他曾对我说,他种下了一颗树,在很多年后我才想明白,他种下的那棵树的名字叫做坚守,因为他愿意相信拥有这棵树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所以他才能够一直坚持下去,在自己心里默默维持着这种除了他以外没人看好的感情。
然而,浪漫的灵魂在没有温度的钢筋水泥中,注定只能被刺伤,撕开一道又一道伤口,鲜血淋漓。
那天,他找我出去喝酒,我不会,所以我在一旁看着他喝的烂醉。他的脸压在桌面上,挤压的变了形,夏天的晚上,一场雨刚刚停息,没那么燥热,甚至还有些冷。我的鼻尖被弥漫着酒精的潮湿空气轻轻碰触,一股凉意不由得泛上心头,不知道那气味是从何而来,但是酸酸的,不是让人很舒服的味道。
他对我说,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穿过城市,从南到北,站在学校的门口不敢进去。
他对我说,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来守护一份约定,却没想到时间没过一半,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对我说,他没有疯,他不伤心,对我说他的心已经不会痛,可是他就瘫在那张桌子上,嘴角有晶莹的液体流下。
他对我说,算了,他已经说不出口。
于是我扛着他从那个小酒馆往寝室走,然后两个人一起瘫在马路牙子上。我不是扛不动他,只是觉得那天的他格外沉重。
我曾经以为在马路牙子边上跟几个狐朋狗友一起砸瓶子是很快活很浪漫的事,但是瘫在路边的时候我只想哭。只是身边的人肯定哭的比我更惨,所以我不想哭。
后来,他整理好了自己,重新回到了我们一众狐朋狗友的视野之中,还是不喜欢说话,也没有人说话。
他的抽屉里不再是以往的满满当当,只剩下一本被装订好的,每一页都平平整整的相册,每一页的里面,都夹着一张电影票。
可能,丢掉一半的回忆之后,心也就被清空了一半,他不再是那个眼中无时无刻都能流出幸福光芒的少年,现在流出的只是安宁稳定,和偶尔泛起的波澜。
抽屉的打开变得容易,不再有那种像是呻吟的声响,可是每当打开的时候,我总觉得寝室里变得空荡荡,也许是没有了那种令人牙酸的声响。
我向他问起,于是他对我说,曾经有一个人把所有的幸福放在了心里,可是当心上破了一个洞之后,幸福就像是涓涓细流一样,慢慢的流出,把整个人都掏空。
他受不了那种钝刀子割肉的缓慢,所以他丢掉了那颗心,他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没了心,也就不再那么痛。
我大吃一惊,因为他在我眼中不是那么决绝的人,可是当我抬起头,看到他望向天空的眉眼,才发觉他已经不是那个一想流泪就抬头望天的少年。
他种下了一棵树,一棵名叫坚守的树。
他用心呵护,直到这棵树枝繁叶茂。
他等待着这棵树结出最美的果实,满心期待。
他挥动了斧头,于是树轰然倒塌,轰的一声,尘归尘,土作土。
那棵树的顶端有他望去看见的绿,可落地的时候,他才发现树叶已经枯萎。
看到的,始终是假象,只是这假想,也不知道是谁的构想。
后来的日子里,他还是会打零工,不落一场的看完每一部院线新片,不管是不是他的取向。他把一张又一张的电影票仔细的铺展,抚平,夹在那本相册中,然后放进抽屉,就好像,是在照顾他自己的青春。
也许是少了一个人的缘故,那抽屉不再满满当当,也不再有令人怀念的声响。
他对我说,为了去找她,他花了两年的时间。
去的时候,他带着一个装满了回忆的大包,回来的时候,一身轻松。
他当着她的面说了再见,然后把那个包放下,给了她。
他放下了一半的回忆,把自己的一半的坚守,交给了她。
他对我说,当那个包裹落地的时候,女孩的眼泪也一点一点的落下,可是他不会回头,既然已经从心中驱逐了回忆,就再也圆不回来。
可是我知道,女孩没哭,甚至没看一眼落地的包裹。他走得很决绝,可是绕过了拐角,就哭的弯下了腰。
我接到了他的电话,火急火燎的赶在他之前回校,装作一直在寝室闷头睡觉。
我先用眼泪打湿了枕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天只能有他一个人在哭。
后来,他还是很喜欢看电影,每一场都不错过,即便要为此多打几份零工。
他带回寝室的只有一张电影票,放在相册里的,也只有一张。
他对我说,那是他的青春,是他的回忆,他会一辈子珍藏。
可我总是想问,为什么他的身边总有一个空着的座位,而离场时放在那座椅上的,又是留给谁的回忆。
但我始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我是只买一张票,只看一场电影的人。
我不懂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所以我最好不去打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青春,不管是一帆风顺,还是自欺欺人。
他守着那一棵树,砍到了以后,搭建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电影院,巨大的银幕,环绕的音响,还有两张座椅。
我进不去,看不懂,不能触摸完全。
可这并不妨碍我被这个故事骗到眼泪,不妨碍我为此更换枕头。
晒过的枕套上有着阳光照耀后留下的温暖气息,只是不能温暖一整个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