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庙堂中,只有几根香烛上微弱的火苗在摇曳着,倔强地探索着未知的漆黑。地上的影子不断随着火焰晃动,只有一处深沉的人影仍然保持着如海一般的镇定。
那人影长跪在前,火光似是点燃了他乌黑的帽檐,给夜行衣绕上了一圈散漫的金边。那人眼不曾眨动一下,眼珠中倒映着摇曳的火焰。
“吱呀。”
随着门被推开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响起。黑暗中浮现了一对中年夫妇,皆是睡眼惺忪模样,但仍然看得出面容上终日的愁眉不展与深深的皱纹。他们对视一眼,在那人影后轻轻唤了一声:“儿子。”
人影早有预料,他只是微微侧脸,冲身后的人沙哑道:“爹,娘。”
“你,你去哪了!”做母亲的终于是控制不住,腿一软,跪坐在地,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捶打着儿子的后背,怎么也无法收声。
人影却仿佛没有感情一般,木然地接受着母亲的责怜,却不曾想要回过身子去抱一抱对自己牵肠挂肚的父母。
父亲跪坐下来,忍着心中感情的惊涛骇浪,一面伸手轻拍妻子的背安抚,一面低低地,带着震怒与担忧道:“这些时日,你不往家里传递任何消息。有人追杀你,有人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你难道丝毫不放在心上么?你犯了那么大的错……”
“我没有犯错。”人影提高了音量,怒气盖过了父亲。
“好,好。”父亲认了,“你之后什么打算?”
“我……”人影迟疑了,他转回头去看着列祖列宗的灵牌,“我也不知道。儿子正在做一件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情。”
“你一定要追求自己的正义么?”父亲突然伸出手来,狠狠压住他的肩膀,捏得他生疼,“你就丝毫不想理会你自己年迈的父母吗?我们找寻了你这么久,你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这些日子,你完全不能想象到我们是怎么度过的!自从你闹出那一档子事情以后,你的二叔三叔更是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唯恐天下不乱。”
“我回来,只会让事情更乱!”人影肩膀一摆,将父亲的手抖了下去,“我若是回来,他们未必就不会将我送去给仇家,他们巴不得我回来!你们过的日子我自然知道,你们只有我一个儿子,自然不想让我出事,可是我,可是我,却再也不能同从前一样了!”
“你真是疯了!”父亲痛心疾首,字字泣血,“你回来,我们好歹还能保住你一条性命,可是你在外多有不测,除了任何差池我们束手无策。你天赋如此之高,乃是我们家千年难遇的天才,好不容易将你送去了四大学院,你却引发出如此大事!家族一路培养你,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你……”
“心血,付出,你们眼里难道只有这些么?”人影猛地站起来,“你们忘了是如何教导我的么?小时候,爹说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坚守心中的正义与良知,难道这些就不算什么吗?若是我就当此事为过眼云烟,那我以后的道心还如何立于天地,我还如何继续这修炼之法,我还如何拔刀向更强者!”
“我不要这些,我只要我唯一的儿子平安!”母亲拖住他的手,仰视着阴影中的儿子,央求道,“收手吧,回来吧。”
人影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从母亲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他负手而立,道:“我是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回头了。”
“别劝了。”父亲浑厚的声音响起,带着深深的疲倦无力,他抬眼望着高出自己许多的儿子,淡淡一笑,“目前有人认出你了么?”
“我还在学院内,自然没有事端。”人影道。
“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父亲道,“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了,许多事情我们无法干涉你的决定。既然你意已决,我尊重你。但我作为一个父亲,只想让你平安。”
“不用做什么。”人影摇摇头,凝望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眼中似有波光闪过,很快便别过脸去掩盖了那一瞬的脆弱,“我已经苟且偷生了太久,所幸在学院无人能动我。日后等我做成这件事,我便去中州之外的地方游历,避开仇家的搜寻。”
“也好。”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冷静,“我儿早已经走出了家族中从未有人达到的地步,命不该绝。”
人影低声说道:“这次我回来,就是为了拜祭列祖列宗。本不想打扰爹娘休息,也省却那么多担忧。如今见到爹娘,心中愧疚万分,却无以为报。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孩儿如今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若是不做的话,只怕这辈子都道心难以精进,甚至损毁。爹娘,孩儿一定会,一定会平安归来!”
母亲泪水涟涟,抽泣到难以更出一言,只能掩面而泣:“若早知道今日如此,当年便不该将你送去四大学院,沾染上这么多事端。”
人影也是叹了口气,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父母,转身便走。
君益刚出门,便一眼见到了在外等候多时的一个背影。那背影自有肃杀之气,给他浑身一个激灵。君益转身便想走,那背影的主人开口了:“怎么,不认识我了?”
君益用力一捏紧拳头,忍下了心底出来的恐惧,道:“不是。”
“杀人不利落。”同休转过身来,注视着这个半大的孩子,语气依旧生冷,嫌弃着君益的手法,仿佛杀人不过就是杀一只鸡。
君益脑海中闪过同休在角斗场上高高在上的模样,又想起了黑狐死的时候飙溅的血迹,心中一顿恶寒与反胃,难受地捂着自己的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嘲讽道:“我原以为同休师兄是临致学生,名门正派出身,没想到却早就和黑荆棘的人蝇营狗苟,早就视人命如草芥!”
同休不生气,他早就预料到了君益的这番话,他毫不在乎地说:“临致?南归?那又如何,从四大学院出来的人去了中州历练,想要拿到至高无上的宝物,哪一个不是要视人命如草芥,盘算心机。学院派出来的人都是天然呆,以为世界上还有公道,还有情义,却不知江湖上人人都是各怀鬼胎。他们迟早也会被同化,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大打出手,暗算他人。你说,我不过是比他们早知道了,早同化了,这也有错么?”
君益哑口无言,片刻才道:“那你要怎样才能放我走?”
“呵呵,”同休随意一笑,“到玄级角斗场。一旦你到了玄级角斗场,我便把你送回临致。”
君益眼中闪过一抹光亮:“说话算话?”
“是。”同休点头,“你不要妄想逃跑,黑荆棘出城的把守异常严苛,你身上又有角斗场的烙印和标识晶体,只能由我同意了以后,他们才能把你身上的标识晶体取出来,那时候你才能够出城去。若是私自出逃,不说五马分尸,你怕是连身上的碎片都找不到。”
君益心中所想被看出,他浑身一阵冰凉:“你将我当成你的附属品?”
“是。”同休笑眯眯地说道。
“为什么非得是我?”君益扶住边上的墙,定定问道。
“我跟君语有仇,可以吗?”同休依旧笑眯眯,“何况你身无半点魂力,叶蒙居然还让你进来,总是让你独自苦修,他压根都不想管你,只不过碍于君语的情面不得不对你多加照料,好不落人口舌。你既无魂术修为,又无重大天赋,临致根本就不回多加注意你。即便你前期修为长进快,但是那又如何,临致多得是天才。你这样的小孩,我把你带走了,满足了我,也解放了临致。”
君益下意识反驳道:“不是这样的,老师他对我非常关心,连林萧师兄都对我很好。”
“噢,你这小孩果然是不通人情世故。你是君语的弟弟,他们看在死人的面子上,对你自然好一些,那不过就是主人死了,对着主人的狗的怜悯之心罢了。君语生前也是临致一等一的高手,而你呢,毕业的时候只怕才能堪堪够上临致的入门标准,你觉得,他们会一直对你这么好吗?”
君益沉默了。
“废话不多说了,今晚过来只是想告诉你,等你进玄级角斗场,我就让你走。”同休摆摆手。
同休化为一阵风便消失不见了,而骁狮从后面冒出来,拍了拍君益的肩膀,说:“小子!”
君益被吓了一跳,随即警惕地问:“你一直在这里偷听?”
“我可不敢。”骁狮脸上明显露出忌惮的神色,看了看同休离开的地方,“你这主子明显都是魂术及其高超的强者,我虽然看不出什么级别,却也知道这种人的谈话是万万听不得的。我一直都在远处,等他走了才来的。”
君益点点头,转身想要往屋里走,却被骁狮叫住了:“喂,陪我去买一趟药材。”
“不去。”君益不悦道。
“我可是照料了你一会儿呢。”骁狮大咧咧笑,“看你是个有家教的人,不会不知道怎么报恩吧?”
君益迟疑了一会儿。
“去吧去吧,你还没见过黑荆棘的全貌吧。就带你去买药材的市场逛逛,以后免不得有重伤需要救治的时候,提前熟悉一下必备的药也是有好处的。”骁狮耿直地建议道。
君益皱皱眉头,却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便跟着骁狮一同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