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求助2,心理咨询师的人生下半场,竹兮33,免费小说导航

第六章 求助2
    如果说,离婚之初,还有愤恨堆积的强硬,有不谙世事的幻想的无畏,那么,时至今日,杨玉清的脊梁骨彻底弯下来了。她变成了一只软体动物,例如失去壳的蜗牛,匍匐于地,作出跪拜的姿势。生活可能有的样子,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把她吓破了胆。

    这一点,从她和王永富的相处中,很明显地看到。

    王跳跳进入高中,明显瘦了很多。

    杨玉清心疼儿子,这心疼里却有丝欣喜,让她自己故意视而不见。

    她给王永富打了电话,说了些儿子的近况,最后话题转到给儿子送汤的事情上,“骑电动车,太慢,汤都凉了。”她看以不经意地抱怨了一句。

    “我每周三开车送你吧。”王永富不假思索,无论如何,对儿子的爱,是真实不虚的。

    再如何,两个人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也都明白,哪怕离婚,减低对儿子的影响和伤害的最好办法,就是原生父母友好共处,两个人共同承担养育义务。毕竟,在离婚这件事上,从道义上来讲,不管是婚内出轨,还是财产分配,王永富都是有愧于心,只要杨玉清心平气和,他都是乐于配合。

    “曾丽丽,为什么我不能反败为胜,为什么我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玉清挂了电话,被义愤填膺弄得有些头脑发涨。

    她想,如果当时不赌一口气,忍气吞声,不至于到今天;她想,如果防范意识强一点,不至于到今天;她想,如果不是闹着玩似的没有一点经济头脑,没有一点为自己打算,摆出一副完全不会为钱、财产这些庸俗的东西撕破脸,不至于到今天;她想,如果不是笃定王永富有夫妻情分,不必争也会被他顾念,不至于到今天……

    这些悔恨在她心里,像是刚出生的哪咤,一旦落地,见风就长。

    回到从前。她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经历了离家出走之后,迫不及待的都是回归。回到从前,是唯一可以抵御那些悔恨如山,把她压垮的方法。

    送汤的那天,杨玉清换上了同学会穿的那身衣服,天气更凉了,加件外搭,正好。还有瓶未曾开封的香水,她搜索了一下使用方法,小心翼翼喷洒在耳后、手腕,还喷洒了一个棉花球,塞在胸罩里,说是这样才能更持久。

    王永富的车等在楼下。她走向他,坐进车里,留意他的脸。她看到他略一愣怔,是属于乍看一眼的意外的愣怔,这种意外是好的,当然也不至于是惊艳。杨玉清沉稳地坐在车里,暗喜。

    杨玉清坐的后座。自从有一次撞见曾丽丽,他们俩堂而皇之地并排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后座,她似乎总有点忌讳坐前面,更确切地说是有点畏手畏脚,从而养成了一直坐后面的习惯。

    有限的一次搭坐同事的便车,对方礼貌地请她坐后座,说副驾驶是“老婆专座”。这话,让她酸了好几天,不是为同事,是为自己。

    但后来,又听人讲,从礼仪上,坐在副驾驶是对开车的人的尊重,只有司机和领导的时候,领导是坐后座的。

    “自己家的车,自己都没坐过副驾驶。”杨玉清愤愤不平地想。

    一路上,两人刻意又友好地聊些关于儿子的话题。杨玉清也留意不让自己说些平常冲口而出的话。例如新的儿子大张旗鼓做周岁,例如中年人升官发财换老婆的三大愿望你都差不多实现了之类的明讥暗讽、话里藏针。

    当然,人生只如初见的美好,也是没有了的。杨玉清遽然发现,十几年婚姻的磨损,因为惯性呆在这段关系里,却似乎再也没有好好审视眼前的那个人。

    多年的生意场,早出晚归,不知什么时候,王永富的头顶已经微秃。他像许多人在一开始做的那样,地区支援中央地遮盖着,那缝隙里白生生的头皮,还是吓人。而且,地区的头发中,已是白发丛生了。

    刚才乍一对视,他眼镜片后,已经不是灵活乌黑的眼神,透着长期宿醉熬夜的浑浊与疲乏,松弛的眼袋被黑眼圈洇黑。

    还有那凸起的腰肚,鼓鼓囊囊,使走路、弯身、站立、回转等一切动作都显得笨拙、迟缓。

    看到熟悉的人,那副被岁月催残的样子,厌恶油然而生,这份厌恶里,有对自己也如此的不自知和自己是例外的幻想。

    杨玉清从这种厌恶里,忽然还看到了:一如以往的婚姻生活,因为彼此相爱的婚姻生活一去不返。而现在,自己回到从前是为了什么?不是什么旧爱旧情,不是什么一切为了孩子,只是因为生存。是的,仅仅是谋生。

    这份自知,一刹那,居然让她对曾丽丽有了一些理解。

    视金钱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良田千顷,不过日食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这些统统见鬼去吧。以前这些深信不疑的言辞和价值观,在如今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就是谋生,要生存,是要有死活之争的。而且,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这种生与死的较量都在进行。

    自己以前真像是温室里的花,幼稚的可笑。不知道世事艰难,偏偏整天纸上谈兵。用老百姓的大实话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为生存而交易。”这一刻起,杨玉清打小自带光芒的高贵感消失殆尽。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某种东西死掉了。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株路边的野草,或者本来就是路边的野草,只是不自知而已。卑贱而极力求活。

    她对王永富的刻意讨好,连她自己都觉得露骨。偏偏这种讨好,是她无法自控不自觉地做出来的。就像一辈子的太监,见了主子顺理成章的下跪。

    以前的背叛和恨,只是乞求的一种资本。

    杨玉清把汤递给走到校门口的王跳跳,恭顺地立在一边,听着父子俩拉些家常。王永富应该也感觉到了王跳跳的一丝生疏。这孩子不主动说话,王永富问一句,他答一句,很简短。王永富有些心慌意乱地费力找话题,极力拉近和儿子的距离,可越是这样,那些间歇的沉默显得越是生硬。

    杨玉清想缓和,解围似的摸摸王跳跳的头发,拍拍肩膀,却被王跳跳略带不耐烦地躲开了。

    “这么大了,别总像小时候,摸一下拍一下的。”王永富提高声音,撒气似的说。

    要搁在以前,半调侃半示威的话早出来了:“我自己的儿子,我乐意。”可这会,杨玉清讪讪地,退到一边,不做声。就像迎接、缠磨回家的主人反而被主人迁怒地踢了一脚的宠物狗。

    回程,杨玉清一改以往不管不顾,坐车就发呆、神游的习惯,学着很多家庭妇女的样子,一会提醒路况,一会关心地问“要不要喝点水”之类的。到了自己的住处,等王永富的车看不见影了,才转身进屋。

    杨玉清相信王永富对她的意图是清楚明白的。但王永富一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妈,你在我爸面前,怎么那么做作。”一次周末,变得沉默很多的王跳跳突然蹦出来一句。

    “怎么做作了,我们还不是为了你,要好好相处。”杨玉清有点心虚。

    “那是好好相处吗?那是赤祼祼的讨好。我还是习惯你哪怕张牙舞爪。你在爸爸面前奴颜卑膝的样子,我难受。”王跳跳带着愣头青式的不管不顾,杨玉清很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鄙夷。

    “你怎么跟你妈说话。怎么好歹不分。”杨玉清虚张声势。

    “做人,还是要有点骨气。”王跳跳扔下这么一句,进里间,锁上房门。

    “你有骨气,你有骨气就自己养活自己,别让大人养你。”杨玉清恼羞成怒。

    杨玉清受不了任何暧昧不明的情形,尤其是现在。自己就是一截随时会倒的朽木,必须有个支撑才能不零落成泥。此时此刻的王永富,就是那个有希望,或者说有幻想的支撑。

    当生死都成问题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情呀爱呀的心思。这句直白的话,最近常常在她脑中飘来荡去。为了生存,曾经的脸和自尊什么之类的奢侈品,和衣柜里的小礼服一样,不合时宜。

    “我们复婚吧。”又一次送汤返程时,杨玉清把王永富逼到了死角。

    “我想过安稳的日子。折腾不起了。”王永富把嘴边的话撂出来,似乎早就准备好了。

    “你看看王跳跳,可不可怜。最近,都不怎么说话了。”杨玉清知道儿子是两个人的软肋。

    “我知道,我会尽最大努力,给他好的环境。”王永富的声音像陷入了泥浆,沉闷而疲软。

    “凭什么我的儿子要承受破碎的家庭?凭什么我的儿子要摊上我们这样的父母?凭什么?”杨玉清憋屈。

    “现在离婚率很高,很多孩子要面临这样的问题。”王永富试图让她冷静。

    “那又怎么样?那我儿子就要经受这一切吗?你记住,你是罪人,是你毁了我们的家庭、婚姻,是你让儿子遭受这一切的。”杨玉清火更大了。王永富这种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辩解,最让她讨厌。

    “算了,我们别聊了,一聊就吵架。”王永富想开溜。

    “算什么算了,贱男人,你就是天生的贱种,和那个贱女人一样下贱,你们真是一路货色,男盗女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杨玉清又开始歇斯底里。

    王永富嘴张了张,又闭上,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下车。”他只回头,咬牙切齿说了这两个字,就绝尘而去。

    尽管王永富没有最终说出来,杨玉清早已明白他会说些什么。那些话,每一个字眼,都有足够的犀利和恶毒,来把她作为人的一切,撕得粉碎。杨玉清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妄想,让自己成了一个多大的笑话。

    他回过头来的那个眼神,已经把一切表达得清清楚楚。那眼神里的蔑视,比起把她的脸放在尘土里,用脚底板踩住碾压,再吐上一口唾沫,没有什么不同。

    她一厢情愿的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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