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判官抬起眼皮瞅了眼白玄,伸出手掌拍拍圆木桩,示意他坐下。
白玄会意,略有些局促地坐在圆木桩上,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只好端端正正地搭在膝盖上。
崔判官没有再说话,取来两个木叶天目盏,沏了两杯茶,举起一杯,递到白玄前头。
白玄赶忙站起身双手接过,道了句:“谢师尊。”
待崔判官饮了一小口后,白玄方才小抿了一口坐下。
“你师兄这个事儿啊,不地道。”
崔判官一边摇头,一边皱眉,眼睛四处乱瞟,只是不管怎么瞟,余光都扫在白玄的脸上。
白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又端起木叶天目盏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崔判官见此模样,知道白玄心里,定然是有所不甘的。
莫说一般赊刀人赊了几年快转生之时,你叫他重新来过,都会各种愤愤难平。
更何况是白玄这种,赊了三百年刀的人,在最后一年里,让他再赊三百年?
六百年啊,六百年干同一件事,就算是大毅力之人也能磨得没了性子。
所幸,白玄还有些运气,否则差点便永世不得翻身,只能待在冥界里头。
“你嘴上虽说再来三百年无妨,但是我晓得,你未必有那个性子去捱。”
放在桌上的木叶天目盏中,茶水表面荡漾起一丝丝波澜,白玄的手臂微微颤抖,离了茶杯,就搭在粗糙的石桌上。
左手微微捏拳,藏在石桌下边的膝盖上。
白玄虽然愤怒,但他不想表现出来这种无能的愤怒。
崔判官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嘀咕了一句:“这孟婆定是偷工减料,兑水太多了,前世记忆清除得不干净,都三百年了,还跟前世的犟脾气一个球样。”
“还请师尊助我……”
白玄的声音有些小。
崔判官向来是铁面无私的,否则阎君也不会让他执掌赊刀人之事。
一般是在死后七天内,生气未曾完全散尽,便做了赊刀人。
七天内,生气还能维持人身。
而白玄,已经没有足够的生气维持人身,做一个赊刀人去世间赎罪了。
故此,他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师尊,崔判官。
奈何崔判官向来不近人情……
白玄正胡思乱想着,忽闻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白玄猛一惊,正色看着崔判官。
崔判官点点头,确认自己说的话属实。
“师傅,您……”
“别说了,三百年,确实是为难你了!”
崔判官站起身,背着手转过身去。
“弟子拜谢师尊!”
白玄赶忙拱拱手,朝着崔判官鞠了一个大躬。
“别,你甭谢我。”
崔判官竖起手掌,又道:
“作为你重塑人身,再做赊刀人的交换,我得把你的罪孽加上一等,也就是说,你得救下两万人的性命,才算赎了罪孽,方可换来在人间继续做赊刀人的机会。”
崔判官边说边朝着自己的茅草屋走去。
白玄立在原地,拱拱手,感激不尽道:“谢师尊,弟子不敢奢求过多,如此一来,已是极好的。”
这至少给了他重来的机会!
白玄听到茅草屋内似乎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好在只过了短短小半刻钟,崔判官便捧着一部泛黄的薄薄册子,册子上搭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毛笔。
崔判官当着白玄的面,翻了几页,找到白玄的名字,在后边添了两个大大的“贰萬”。
公事当着人面前办,这向来是崔判官的习惯。
崔判官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打算让墨迹自然晾干。
趁着这点时间,走到白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带神秘地一笑,附耳低语:“有几个事情,只要做成一件,无论犯了多大的罪孽都能赎去。”
白玄心中一凛,这敢情好!
师尊先是装模作样地大笔一挥,给自己添上需要约摸三百五十年方可做完的善事,又话锋一转,告诉自己,有几件善事,只要做了,就能抵消所有罪孽!
很明显,师尊这么做,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白玄被师尊的良苦用心感动得稀里哗啦,不经意间瞥到崔判官那揪着胡须得意无比的面庞。
旋即忍不住色变:“师尊,莫非是替您带些人间女子的衣物抑或……人物画像之类的?”
“呸!”
“你师尊我是这样的人?!”
“师尊,你那茅草屋后门打开,便是另外一副光景……”
崔判官赶忙干咳两声,打断白玄说:“徒儿,有四件善事……”
白玄果然闭嘴,正襟危坐。
崔判官很是满意:“你且听好,这四件善事,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四件善事,你能做成其中一件,再大的罪孽也能让你消喽!”
“师尊,何解?”
白玄眼中露出希冀的目光。
“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
白玄略一思忖,摇摇头。
“为生民立命,即为百姓争命也。”
白玄默不作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为往圣继绝学,往圣,近乎道矣,天地难寻其一。”
白玄苦思,又摇了摇头,附了一句:“为万世开太平,这意思我知道。”
崔判官遂打住了,面带笑意地从须根开始抚到梢,凑上前挑挑眉问:“你觉得咋样?”
白玄想了想,道:“都难。”
崔判官的眼底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
“不过这里边有一个事情,我想去试试。”
崔判官的眼眸顿时亮了,问:“哪件?”
白玄摇摇头:“不告诉你,师尊。”
“呸!你不说老夫也能猜到!”
崔判官一脸鄙夷,又端起茶杯,和白玄隔空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
饮罢,崔判官便拍了一把白玄的肩膀,打算过了奈何桥,送白玄再回人世间。
桥的那头,便是孟婆支着一个草棚,在卖孟婆汤。
一旁是几个青面小鬼在推磨,现磨现做,还现卖。
故此孟婆一直标榜自己的孟婆汤味鲜,还针对不同人的习惯,设了黄豆、红豆、绿豆等等诸多口味。
奈何桥上,白玄跟崔判官两人逆着方向走。
崔判官望见喋喋不休卖孟婆汤的孟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在白玄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顿时,白玄面露难色,道:“这样不好吧……”
“没啥不好的,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两人边说边走到孟婆的摊位跟前。
由于二人的方向跟众鬼相反,故此很容易引起孟婆的注意。
但孟婆只是抬头瞅了二人一眼,便继续忙自己的生意去了。
崔判官停在原地,没有动,下巴尖朝着草棚摆了摆,示意白玄一人前去。
白玄点点头,走到孟婆跟前,呆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孟婆,您三百年前给我的那碗孟婆汤掺了太多黄泉水,分量不足,故此那五文钱……”
孟婆停下一边调配一边叫卖的工作,白了面前的少年一眼:“怎么?你想要回这钱?”
“不……应当返我一文铜钱……”
孟婆瞅了瞅不远处站在那儿笑的崔判官,撇了撇嘴,从桌上装钱的盘子挑出一枚圆形方孔铜钱,抛到白玄手中。
“不是这个意思……”
“嗯?”
孟婆皱了皱眉,一脸疑惑。
“应当给我十文,三百年前就应当算你欠我的,而今得加上利息……”
孟婆顿时瞪大了眼,冲着白玄怒目而视,只过了一会儿,又把眼中怒火转向崔判官,两个鼻孔大出气。
崔判官止住了脸上的微笑,满面尽是莫名其妙的神色,他刚刚看得分明,这不是才把铜钱给了白玄,咋又突然摆出这副要杀鬼的面孔?
白玄微微挪动脚步,挡住了孟婆看向崔判官的视线,悄悄说了句:“崔判官向来一心为公,见不得我受此等欺压……”
“好!好个崔判官,不就是两碗孟婆汤的钱,还真当老娘出不起了?!”
“拿去!老娘再送你根线串起来!”
孟婆索性又把一串铜钱重重地一把拍到白玄手中。
白玄笑着接过,赶忙回到崔判官身边。
“你怎么得了十文?我不是让你讨一文钱就成了么?”
“孟婆心善,听闻我的事情后甚是悲切,施舍了些钱财与我。”
“噢……”
崔判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快走!快走!我在人间有急事咧!”
白玄不再说话,只是催促师尊快些走。
崔判官在半推半走中来到了一座青石搭成的巍峨雄关跟前。
周边是无数进来的各色各样的鬼魂。
上边是苍劲有力的三个小篆——鬼门关。
望着这三个大字,白玄微怔。
从此处迈出,又将回到人间。
正微微出神间,白玄感到一股巨力拍在自己的背上。
“去吧。”
崔判官没有磨蹭,在白玄背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令白玄一个站立不稳,一刹那间便要跌出去。
“回来!”
趁着白玄双脚还未离地,崔判官又猛一把牢牢按住白玄的肩膀。
有些难为情道:“徒儿啊,你晓得,这些进了鬼门关的,都是些红粉骷髅,几百年也来不了个中看的,你下次来喝酒的时候,替我带些……”
白玄把手放在崔判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左手轻轻拍了两下。
一道温醇的嗓音传出:
“我懂。”
崔判官面色登时红了,瞥见四下里无人,赶忙手忙脚乱地把白玄一脚踹出鬼门关。
而后双手合十,对着鬼门关轻轻一鞠躬,低语道:“好自为之!”
念罢,崔判官沿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崔判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行至奈何桥,望见孟婆那杀鬼般的眼神。
“一枚铜钱,十枚铜钱……孟婆……”
“这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