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玄没有阻拦。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天霸下山。
整座霸王山,仿佛在一刹那间安静了。
“也不算瞎了我十年前的眼光。”
白玄负手而立,笑了笑,看见山巅有处亭子,就地寻了一个亭中雕花大理石凳坐下。
桌上有盘,盘盛花果,果皮雕神,好一副逍遥气派!
白玄拿起一串黑亮黑亮的葡萄,摘下三四颗,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微动。
“忒!”
又吐出几颗葡萄籽,悠闲地吹着山风,遍览众山,忍不住叹道:“难怪啊,这地方果真让人迷醉。”
“呼……呼……”
山涧之中,一缕黑风呼啸而过,似乘着漓江水而来。
黑风散。
霸王山山巅的亭子上,蓦然多了一个高大的黑袍斗笠人。
“师兄?”
白玄仍然老神在在地坐着,只是喊了一句。
“师弟,胆儿肥了,见师兄都不行礼啊!”
“不是胆肥,是此地葡萄太好吃了,我停不下来,没法站起来迎接师兄,还望见谅。”
北离松冷哼一声,这是在说,他这个师兄,还不如一串葡萄么?
“不得不说,方才你对李天霸这一番话,可谓句句鞭辟入里!”
“师兄谬赞了。”
白玄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谦虚道。
“只是他这般,也赖不得他。”
“噢?此话怎讲?”
白玄挑挑眉,笑看着北离松。
“就如这葡萄,若皮裂开一条缝,便有各种蚊蝇蜂拥而至。”
北离松边说边撕开一线葡萄皮,又瞅了眼挂在白玄脖子上的银盒。
“噢,然后呢?”
白玄把那颗裂开一条缝的葡萄拿起,扔到嘴里。
北离松皮笑肉不笑,站起身负手而立,徐徐道:“你可知葡萄皮为何会裂开?”
“噢,师兄方才把它撕开了。”
北离松摇摇头,冷哼一声:“师弟,我不与你扯皮。”
“李天霸就好比一颗葡萄,你就是撕裂他那颗葡萄的人。”
白玄也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问:“师兄,不妨说说?”
“当年你遇到他时,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吧?”
“你跟踪我?”
白玄微微捏拳。
北离松面带笑意,拉来一张虎皮石椅,理了理黑袍,挺直身板坐下。
“谈不上跟踪,恰好路过,觉得很有意思,想看看你如何抉择。”
“那个小女孩和李天霸,都奄奄一息,你最后却只救了李天霸,没有救那小女孩儿。”
白玄把石凳扯到屁股下,坐在上边,强作镇定说:“有什么问题吗?”
“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小女孩儿,应该是李天霸的至亲。”
北离松屁股离了虎皮石椅,双肘撑着石桌,盯着白玄的双眼,幽幽地说:“那天啊,李天霸多么撕心裂肺,多么哭天抢地,愿用自己的命换那小女孩儿一命。”
“呵,呵呵。”
北离松复又坐回到虎皮石椅上,翘起二郎腿,摇头冷嘲两声,一脸放松。
“你本可以依李天霸所言,告诉他在哪儿能救好那女娃娃。
而你却看中了李天霸所谓的潜力,冷漠地将他救活,让他十年期间,独自一人承受痛苦、煎熬、后悔。”
白玄如坐针毡,寒声说:“你既然在旁,为何不救?”
“为何?”
北离松反问,随即自顾自地答道:“因为我和你一样啊!救那个小女孩儿,对你来说,不值得。对我来说,更加不值啊!”
赊刀人做善事,不一定非得把刀赊出去,只要不是通过自己说出的预言救人,也可以做些事情。
当然,这种善事,是没有回报的,赊刀人得不到所谓的‘生气’,甚至还要损耗自己的‘生气’。
比如说那个女娃娃,白玄若要救她,有两条路可以选,一个是通过自己的预言,指明治病之路。
另一个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损耗生气为她续命。
后者,赊刀人一般不动用。
而前者,白玄已将机会给了李天霸。
北离松见白玄沉思,遂狞笑着大声说:
“李天霸便是因为此事,将你视为绝世高手,一心想要达到你的高度,才会逐渐变得和你一般冷漠,变得周围之人,都不再认识他!”
“你!才是那个撕破葡萄皮的人!”
“才是那个冷漠到极致的伪善之人啊!”
这声音如雷在耳!
白玄面色大变,心头狠狠一颤。
狠!
够狠!
他的师兄,这是要坏他道心!
要让他自我否定,损毁三百年来的道行!
道心一失,便会让他三百年来积蓄的生气尽皆消散!
“那么,师兄你呢?何尝又不是伪善之人?”
白玄声嘶力竭地反问。
“我?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是行善之人。三百年来,倒是你一直在谨遵师尊教诲,以善行天下。”
北离松摇摇头,一脸嘲讽。
“师兄……你这是何意?”
白玄霍然站起,脸色一下红一下白,双眼死死瞪着北离松。
都是赊刀人,自然明白这么做会给对方造成怎样的影响。
“师弟,稍安勿躁。”
“来,下盘棋吧。”
北离松大袖一挥,扫落满桌果盘,露出刻在石桌上还算清晰的棋盘格线。
白玄眼泛寒光,这是要把他往死里逼!
北离松的道心攻势,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然而,白玄已陷入北离松的套中,不得不应下这盘棋!
否则,若是此时萌生退意,道心便有顷刻瓦解的风险,三百年来积攒的生气,将毁之一旦!
“喏,师弟。”
北离松把棋笥摆好,又用手抓了一把白子在手,道:
“师弟,师兄我年长些,棋力却是不高,不得想让于你,只好厚颜同你公平对决了。”
白玄抿了抿嘴唇,他知道,这完全是北离松的自谦之言。
现在自己心中大乱,此时对弈,十有八九都会输。
而北离松又要同自己进行所谓的‘公平对决’,这岂非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略一思索,白玄从棋笥里攥出两枚白子,摊开来示与北离松。
北离松也摊开手,往上一瞅,笑道:“师弟好运气,八颗白子,你先行。”
白玄不假思索,落子于角。
北离松看了眼白玄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落子于天元,清脆有声。
“第一手便落在天元,师兄莫非瞧不起我?”
白玄心道,脸上却强装出古井无波的神色。
……
棋至中盘。
白玄松了口气,此时的局面,自己已然隐隐占优。
“到你了,师兄。”
北离松似毫不在意白子之势,随意落下一子,却隐隐有交相呼应的意味。
白玄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白子沉思,额头之上,隐隐冒出细密的汗珠。
这一着,可称妙手!
略微迟疑,白玄再度落下一子。
北离松淡定落子。
白玄再观棋盘,心中止不住骇然!
棋盘之上,黑棋渐有屠掉白棋大龙之势!
捏着白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在空中轻轻颤抖。
“噢?怎么?师弟要投子认负?”
白玄默不作声,咬牙落下一子。
北离松笑了笑,略作沉思,迅速落下黑子。
“师弟,你输了。”
“棋中见格局,师弟,你方才对李天霸指点江山,奈何这水平,实在是有失风采啊!”
白玄的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半边红半边白,紧咬牙齿,缓缓站起身,双腿却略有不稳。
北离松也站起身,脚步稳健,狂笑几声:“师弟?梁王之子,是我要杀的人。
我要杀的人,你也敢救?”
“我以众生为棋,化江山为枰,你,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