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步！”
说话的人正是宋昌。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木台。
声音不高，却有让人无可躲避的力量。
“斗气测试是国之大典，出了意外，就该查明原委。我观小友气色不佳，想来是因病所致。刚好，本将略通医术，一时技痒，想班门弄斧一下，为小友搭搭脉。淳于先生应该不介意吧。”他转过身对淳于意拱拱手。
淳于意微笑着站起来，对宋昌拱了拱手，心里却在急速地思索对策。
别人也许不知道，他可清楚，由于制毒时材料配比、手法和所用斗气的不同，越是制毒高手，其所制之毒就越是独一无二，在高手眼里，就如同盖章画押了一样，一目了然。庸手制毒，反而难以追查。
淳于意最担心的是，郭解身上的毒和年初长安城一名王侯所中的毒，正是同一人所下。
而长安城里中毒之人并非别人，而是轵侯，是皇帝的亲舅舅！
那下毒之人是天下少有的高手，这种人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针对重要目标。
一旦把上脉，发现了中毒的真相，循着这条线索，宋昌便可以查出郭解的真实身份。
早在临淄时，淳于意便知道郭延年对自己隐瞒了身份，这他并不介意。
自从杨虚侯派人上门抢人以来，他便知道这对师徒对自己并无恶意，而且多有帮助。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这个多灾多难的小孩再吃什么苦头。
他正想说什么，只见一老者分开人群，对宋昌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大老爷！这孩子是小民的族侄，小时候曾误食过鬼腹花，导致膈膜受损，斗气散尽，恐怕将来再也聚不起来斗气了……”那老者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掉下泪来。“小民四处延请名医诊治，都说要不了性命，可也好不过来，连淳于先生也说没什么办法。可怜这孩子，从小便没了父母，自己又成了这样，我们做长辈的怎么对得起……”
那老者并非郭延年，而是郭驷。看他驼着背，抹着涕泪，胆怯又心存希望地挪过去的样子，淳于意简直要击节赞叹。这说法肯定是郭延年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而且称得上无懈可击：鬼腹花是常见草药，胡乱服用，的确有伤害膈膜，泄露斗气的效果，而且色红而味甜，有一定的误食可能。一般的医者，也听不出纰漏来。
果然，宋昌听了，转过头，询问地望着淳于意。淳于意拱拱手，说：“这孩子确实是可惜了，本来该是一个修炼的好苗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肯定了郭驷的说法，但又没有把话说死。
人群中，郭延年静静等待着宋昌的反应。
宋昌的脚步停下来，眉头皱了一下：“有这等事？”
然而他还是走上了木台。
郭驷心里紧了一下。这的确是他和郭延年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加上淳于意的配合和背书，本应该足够劝退绝大多数人。没想到宋昌竟然还不回头！
他早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郭延年的身影，如今无路可退，只等对方发信号，便与对方鱼死网破。他想着目前全在打谷场上，郭家仅剩下的这些家人。
郭延年，郭青，郭衍，郭般……
十多年来，他每天都做好了目送他们踏上无人之境的准备。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他这样想着，心里反而轻松起来。他微笑着，把背躬得更弯了。
然而信号终究没有来。
郭延年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木台。一开始他考虑，如果宋昌坚持把脉，一等宋昌发现什么，自己立刻劫持或杀死那贵族小孩，与他兑子。然后带领家人杀退官军，躲到西南方齐、梁、楚交界处的山林中去。
但就在斗气即将喷薄而出的那一瞬间，心头的一丝明悟让他看到另一线希望。为了这一线希望，他愿意赌一赌。
宋昌是刘恒的人。
是刘恒从代地带到长安的心腹。
有没有可能，他即使发现了郭解的身份，也会主动保守秘密呢？
只要他不当场发难，自己就有把握带全族人脱身，他这样想着，悄悄放松了袖中握紧的拳头，把斗气散去。
看着台上那形销骨立的孩子，宋昌心里反而紧张起来。
就像逐渐接近一个他不敢确认的答案。
只有三四分相像，那是和台下的太子相比而言。如果比的是另一个人呢？
十年前，那人的生命在代地戛然而止。如今连记忆中的身影都模糊了。
那孩子就那么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倒像一直在等自己一样。脚下的路变得漫长，但终于走到了。宋昌沉默了一会儿，说：“孩子，你……伸手。”
“左手？右手？”
“都可以。”
三根手指搭上对方右手的手腕横纹处，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细弱的腕骨。他叹息一声，心神逐渐进入孩子的手臂，经过饱受摧残的云门、中府、灵墟，逐渐到达丹田。令他意外的是，这孩子的心神自始至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心神后面，既不发起攻击，也不四处躲藏，像一只小兔子似的。
他微微闭上双眼，感受着孩子体内那仿佛一吹就散的微弱气旋，那本应纯白色的几条摇臂，有一条已经被染黑，另一条也是颜色斑驳，岌岌可危。鬼腹花有这样的效果？他不知道，但这黑色摇臂中阴寒的斗气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心神缓缓地靠近孩子的心神，停下了。以他的斗气境界和医学知识，尚不足以判定那斗气中独一无二的签名，但有些答案就是显而易见地摆在那里，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证据。
他仿佛置身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十年前，他曾亲眼目睹那凌厉刚烈的女子带着决绝的目光，独自面对源源不断的士兵，奋战至死，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如今，自己真的要伸手抹除她留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痕迹么？
郭解静静地看着面前露出奇怪神色的将军，最后忍不住说：“大老爷……我胳膊酸了。”
宋昌仿佛从梦中惊醒。火场消失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放下手，然后拍了拍郭解的肩膀。
他看看木台下的郭驷，不过登堂级别的境界而已。十年前潜入火楼、抱走郭解的，绝不是这个人。自己提出为郭解搭脉，很大程度上是想引出那个人，试探一下他的来头和动机。谁知道，那人竟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还真有这样的事。”他故作轻松地说，“淳于先生，这我恐怕帮不上忙，还要劳你费心了。”
淳于意松了口气，拱手道：“分内之事。”
宋昌冲测试官员点了一下头，说：“继续测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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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结束了，郭解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拉着郭青往村外走。
淳于缇萦向父亲申请了一下，得到许可后，也跟了上来。
刘启也想跟过来，但那将军跟他小声说了什么，他噘着嘴听完，只好放弃了。
郭青边走边问：“这时候不回家，还要去哪？”
郭解笑着说：“要为三天后跟栗家的打架做准备啊！我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你着急就先回去。”
郭青当然不肯回去。她边走边问：“你这身子还真打啊？”她想着如果单挑的话，自己可以替他出战。
郭解说：“我肯定打不了啦，不过你就算了，我得想想谁合适。”
郭青被说中了心事，红着脸说：“我才不替你去打！”
淳于缇萦在另一边问：“刚才那个将军的脸色好奇怪，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郭解感受了一下全身，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回答说：“没有啊，就跟其他医者把脉没什么两样。”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过一个街角，然后遇上了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的郭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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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
安排好驿馆内的安保任务，并亲自查看一番之后，宋昌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几盏油灯被依次点燃，把房间里照得亮亮的。
过了一会儿，一个下人进来，行了一个礼。
“卫将军，您要的户籍资料已经全到了。”
“抬进来吧。”
那下人冲外面挥挥手，另外两个下人把一个长案抬进房间来，长案上放满了竹木简和绢布。
宋昌挥挥手，三个下人躬身退出去了，关上了门。
栗家，以及在齐地游历期间去过的其他村庄的户籍资料，其实都是障眼法。坐了一会儿后，宋昌从小山一样的竹木简中找出了郭家的户籍资料。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