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看着满墙的诗作两眼出神,浑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刘恩的存在。
刘恩也不怪罪他的无礼,轻捻海下的山羊胡低头微笑,转身化作一道流光飞回了城隍爷的身边,躬身回复道:
“老爷,我已经将那萧宁送到李先生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看这样子,萧宁跟李先生还真有些缘分。他要是真能悟得李先生的法门,那也是一件大好事。”
“你这话对,也不对。”
城隍爷面容古怪地先点头,再摇头:“李兄的诗作豪迈不羁,包含着是仕途失意之后的明悟。萧宁正是年轻有为的少年人,不曾在宦海中浮沉过,如何能真的感同身受?”
“每个人各有际遇,各有缘法,能借鉴却不能等同。”
“这小子虽然有着一口丹田之气,但却没有激发的法门。幸好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首李兄的诗词,竟然能借李兄诗词中的豪情,散发出浩然气的威力。正是因为如此,这才使老爷我动了这个年头,让这小子跟李兄的遗韵相会,不知会有何等的机缘发生。”
刘恩点点头,深表同意,手里拖着城隍簿静静地立在城隍爷的身边,翘首看着小院中的萧宁有什么最新的动静。
萧宁丝毫没有察觉到刘恩的离开,依然在这些诗作里沉醉。
过了良久,萧宁这才从中缓醒过来,望着这一墙的墨宝,发出由衷的一声长叹。
这些诗作大气磅礴,大有包吞天下看破富贵的豁达之气。潇洒至极。
只是好则好矣,但却与萧宁的理想有所不同。
在纵情自在的李先生和出将入相的闻太师之间,萧宁更认同老太师的人生。
宁可为将阵前死,不做荷池醉梦仙。
没有孰优孰劣,只是人生际遇不同。
人生若有际遇,萧愿做尽力而死的闻太师;倘若时运不济有才难舒,那便做豁达自在的李先生,至少还有一颗豪迈不羁的心。
这么一想,萧宁再回头看墙上的诗作,便不再如同刚才那样的激动,而是带着欣赏的眼观去看待。
不知不觉之中,便进入了沉沉地梦乡。
城隍爷在大殿之中默然不语,扭头看向刘恩,发现他也是一脸的惊讶。
“没想到,这小子确实有些不凡,心性如此沉稳,连李兄的诗词都没能破了他的心境,真是令人意外。”
刘恩眯缝着眼睛,笑道:
“若非如此,也就不值得老爷这一番爱护了。”
“哈哈哈!”
城隍爷这豪爽的一笑,青色的脸皮都有些涨红,朱红色的胡子直抖动,显然是颇为自得。
“看来我得好好安排一番了!”
……
第二天一早,鸡叫三声过后,萧宁这才终于起床。
也不怪他起地这么晚,昨天又是冒雨上山,又是夺命狂奔,他这小身子骨哪里能吃得消。
“你醒了?来,吃些东西,老爷在大殿之上还有事要找你。”
刘恩适时地推门而入,笑着带来了一些吃食。
萧宁一听,也不烂费时间,三两口将早饭吃下肚,就跟着刘恩急匆匆地赶到了大殿。
城隍爷早就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大殿上,见萧宁来了,笑着招呼道:
“你来了?正好,这一案老爷我想问问你如何断。”
城隍爷一招手,手掌中现出一方铜印滴溜溜乱转,再一反手,铜印底下放出一道光,送出一道人影。
这人萧宁还不陌生,就是昨天晚上差点就取了他性命的刘宝儿。
“大人饶命!”
刘宝儿在铜印中镇压了一夜,早已洗去冤魂厉鬼的可怖外貌,恢复了原本妙龄少女的本来面目。
此刻跪倒在堂下,直哭得是梨花带雨。
刘恩站在一旁,不住地摇头。
真算起来,这刘宝儿也算是他的近亲后代,只是如此触犯了阴司律法,他也不好出面相保。
刘恩取出城隍簿,细细地查验刘宝儿的记载。
这城隍簿又称为“善恶簿”,上面记载着这一方百姓的善恶是非,城隍庙赏善拿恶,或是给亡魂开出阴间路引,都需要依靠这里的记录。
“刘宝儿,芒山村人,自小良善,待人有礼……奈何某年某月某日天狗星犯,厄运招灾,寿享不永,受奸人所害化作厉鬼……正所谓‘善恶有报,终有轮回’,本当消弭怨气,重归轮回。然,一念生万恶作,恶念作祟竟迁怒无辜,平添三分罪业……”
刘恩唱罢,合上城隍簿,转头望向城隍爷,意思是等他出声说明处置。
城隍爷没有急着说话,只是拿眼又看向萧宁,开口问道:
“你是苦主,倒是说说这案子要怎么断。”
萧宁就是个穷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如果是换成从前的他,恐怕吓得腿都软了。只是现在他已经大不相同,冥冥之中有一股坚强的意志在支撑着他,让他胆子大了许多。
他闭着眼睛想了想,定了定心神,这才转头望向刘宝儿的魂魄,淡定地询问道: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王跛子是你的仇人,你既然已经大仇得报,为何还要迁怒于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如实说给我听。”
刘宝儿现在已经是案上的肉,任人宰割了,早已没有了顾忌。经过一夜的关押,神智也清楚了许多,不再像昨夜那样癫狂,一脸惨淡地回答道:
“书生,我且问你,我本来是良善村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凭什么我就要受奸污之难,曝尸之苦?”
“杀了那罪人,就要我恩怨两清?这公平吗!凭什么!谁来赔我清白之躯,谁来赔我一条人命?”
“杀他难道就是我所想要的结果吗?不!我宁可他好好地活着,从来没有来招惹过我,我想要的是时光倒流,这一切无妄之灾全都不曾发生在我身上,这才叫做公平!”
刘宝儿紧咬着下嘴唇,两只大眼睛瞪地仿佛快要掉落出来似的,内里全是一种叫做仇恨的情感充斥着。
她抬起手指,一指堂上的城隍爷:“城隍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您说,我说的不对吗!我要的不对吗!”
一转头,满脸恨意地一指萧宁:“你说你无辜,我又何尝不无辜?凭什么我就要受无妄之灾,凭什么你就能逢凶化吉?凭什么!我不服!所以我恨!”
萧宁默然,低着头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刘宝儿说的不对吗?
好像都对。
有的人做了一生的好人,却未必能有好结果;有的人坏到了骨子里,却能飞黄腾达长命百岁,这真的公平吗?
萧宁在他学过的学问里疯狂地搜罗着,却发现即便是聪明如孔圣人也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萧宁想不明白,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迷惑。
半晌过后。
“罢了!城隍爷,今日真的由我做主吗?”
“我说话算话。”
城隍爷端坐着,只是看着下面,脸上并没有半点的波澜。
“既然如此,我便断了!”
萧宁转头望向刘宝儿,严肃地对她说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王跛子做了一辈子的坏事,死得不冤,这事你没错;你无辜追杀我一事,既然我是苦主,如果我这苦主都不追究了,相信这部分的罪孽也不该算数。你早些去轮回吧,忘却这一世的悲惨,重新做人。”
“天命不由人,我也无能为力。我也只能尽力做我能做的事情,至于公平与否,自然是由世人去评说。”
刘宝儿梨花带雨的脸上此时变得十分错愕,她万万没想到,萧宁居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书生……你,是个好人。”
刘宝儿脸上的冰霜开始有些瓦解,眼神复杂地看着萧宁,缓缓地说道:
“书生,我祝你早日登科及第为官一方,我相信你日后定然会是一个好官。”
萧宁深吸一口气,幽幽地回答道: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竭尽全力扬善惩恶,定不让像你这样的无辜之人遭难!”
这话刚一出口,就像是要印证萧宁的说法一般,一道微弱但温和的白光从他心窝处升起,照在刘宝儿的身上,刘宝儿头顶立刻升起一道黑烟,那是她开始被削去业障的表现。
城隍爷旁观了半天,这时候才忽然下令道:
“既然已经判定,刘恩,发下令箭!”
“是!”
刘恩领过令箭,双手捧着念念有词,那令箭瞬间化为一道流光钻入地下。
不多时,城隍庙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道高大的身影伴着一团黑雾,缓缓地走了进来。
烟雾散尽,露出一个长着牛头和一个长着马脸的汉子,两人手里还都拿着铁链。
“洛阳城隍爷,不知有何事找我兄弟二人?”
牛头马面客气地一躬身行礼道。
城隍爷一指刘宝儿:“这女子如今恩怨两消,心魔化解,可直接送入轮回转世为人。详细的情况我这有一道公文,你可以交给崔判官,他自然明了。”
“遵命!”
牛头马面二话不说,直接答应,领着刘宝儿的魂魄就往外走。
走过萧宁面前,刘宝儿略一停顿,弯腰行了一个礼:“多谢公子宽宏大量,也结了小女子的心魔,来生若有机会,小女子结草衔环一定报答您的恩情……”
话未说完,一阵阴风吹过,刘宝儿和牛头马面就已经消失在了萧宁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