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林千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李擎霜脸上挂着大受打击的表情,学着刚才的三人进入了一种缄默的状态。
“对于黏菌的研究是长久以来一个有趣的方向。作为变形虫的一种,它们似乎具有独特的群体意识,能够集群走迷宫,还能操纵小机器人躲避阴暗的环境,最厉害的是他们能够在人类简易模拟出来的东京地形图上铺张出和现实中几乎一样的地铁运行路线。就是什么算法来着,那些专业名词我已经忘了。”林千叶的声音并不响,在闷热的办公室里甚至也显得闷闷的,但是每字每句到了李擎霜的耳边都清晰无比。
“退火算法。”程雪妍在旁边补充道。
“对。”林千叶继续说道,“起初他们这些研究者觉得这不过是群居的变形虫进化出的一种生存本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必须有趋利避害的能力。而不进行分化的群体里,每个个体既是大脑,又是躯体,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种群的生存。”
走廊里传来了“噗”的一声,程雪妍知道那是子弹经过消音器的闷响。林千叶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讲下去。
“直到四年前,因为我当时的男友陶晨远赴甘肃去参加的那个项目,我才知道黏菌远不是先前了解的那么简单。”林千叶说到“男友”这个词的时候,似乎看到程雪妍的眼睛非常不自然地闪动了一下。
“当时我一直和陶晨一起工作的。”程雪妍接着她的话说,“羽月基地成立了之后,我受命从京华调到戈壁滩里工作。虽说是在旧河滩的深处,但是由于国家非常重视,所以基地的条件非常之好,不仅是技术条件,也包括研究人员的生活条件。”
“保密做的也很好,基地一成立我就断绝和陶晨的联系了。”林千叶不无怨怼地看着程雪妍。程雪妍讪讪地说:“研究需要嘛,研究需要。”
屋子里的中央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又打开了,凉风从房顶吹向整个屋子,上半身湿透了的程雪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麦冬连忙给她披上衣服,她自然地把胳膊穿进麦冬举着的衣服袖子里,又恢复了一身特警队服的打扮。
“陶晨一直和我讲你的故事。”程雪妍双眼望向窗外,似乎在望着几千公里外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鲜红的落日,“他说到自己的愧疚,自己的不甘,对你的想念,他给你写好多好多的信,扎成厚厚的一摞,有时候还给我读、让我看。”
林千叶似乎并不惊讶,她望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难以判断年纪,却从头到脚都充满着性张力的女人。走进办公室见她第一面的时候,林千叶就不可控制地心跳加速、瞳孔放大、身上微微出汗,现而今她安静下来终于明白了:她身上果然有陶晨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消毒水,又混杂着来自地下室的那种潮湿的味道。
林千叶喜欢那股潮湿的味道,夏天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家里的地下车库里看电影,空气里全都是寒凉而潮湿的因子;同样的,落着连绵细雨的秋季傍晚,雨水浸泡着枯叶,蒸腾出微凉而潮湿的雾气,飘进正在被窝里读书的林千叶的卧室里,同样令人心醉。
程雪妍不喜欢那股味道。
那个味道代表着一只手,一只总在阻碍死亡蔓延的手,她知道审判可能要来了。
小于护士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处置室里回荡着。
徐欣诚拉着拼命想要挣脱的她,眼角也在淌着泪珠。方俊明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个曾经是岳清泉的东西,手里变形的输液架“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应该是停下了,应该是没事了。”方俊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朝墙角存放医疗废物的垃圾桶奔去,双腿一脱力就跪坐在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小于护士的哭声渐渐变小了,她无力地从徐欣诚的怀中滑落到地面。徐欣诚也干脆坐下,让小于护士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处置室里的中央空调突然启动了,吹动了拉开一半的沾血的帘子。方俊明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流过他的手和脸。状况似乎好些了,他跌跌撞撞地从柜子里翻出了一瓶氯化钠注射液,胡乱的掰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漱了漱口吐在了垃圾桶里。
“小心点儿,俊明,你的手怎么出血了。”徐欣诚想起身去查看他的手,却发觉自己怀里还有一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小于护士此刻已经不去看地上那个染血的人形了,只是紧紧抱着徐欣诚的脖子不撒手。
方俊明本以为手上的血迹没洗干净,仔细一看,鲜红的血珠从指端渗出来。他拿起桌上的氯化钠注射液,瓶口铝封尖锐的边缘上残留着淡淡的红色印记。他举起手,又举起注射液的瓶子朝徐欣诚示意,徐欣诚露出了然的表情。
小于护士的抽噎声慢慢停下来,她变得有些呆滞,似乎刚才的哭泣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徐欣诚抚摸着她的头发,眼光里全是怜惜。方俊明的嗓音有些颤抖:“我们或许应该出去把他关在屋子里,或许可以去找外面那些拿着枪的人,他们应该更了解这件事。或许……”
“没什么或许。”小于护士细弱却坚硬的声音此刻斩钉截铁地响起来。
她缓缓站立,因为体力不支还晃了一下。徐欣诚伸手去扶她,她已经自己站稳了:“早上我也在场,我看见陆姐了,也看见那个疯子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三个都会死在这里。”
在方俊明的眼中,小于护士一直是一个干练且坚韧的年轻姑娘。在科里遇见最危重或者行状最邋遢的病人时,其他护士都唯恐避之不及,小于护士却从来不推辞自己的任务。
即便如此,今天他仍以为,小于护士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就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在他面前,或许会哭得晕厥过去,或许会冲上来和他这个杀手拼命,却万没料到她竟如此平淡地接受了一切。
“岳主任是个好人。”徐欣诚轻轻地说。
“欣诚。”方俊明瞥到小于护士微微颤抖的手,出声制止。
“谢谢你,方医生。”小于护士朝方俊明作势鞠躬,方俊明和徐欣诚都上前架住她的手。她的手异常冰冷,唇色白的像纸,却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和两个人做着势均力敌的对抗。
站立不稳的小于护士终于闭上了眼睛,软倒在了冲到她面前的徐欣诚的怀里。比徐欣诚个头还略高的小于护士纤细得像一根冬天擎着雪的湘妃竹,被空气里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压弯摧折了。
“这么多年了,我早忘了怎么给人扎针输液了,你快给她加上液。”徐欣诚抓着小于护士的手,解开白大褂披在她身上,又让她尽可能贴在自己的胸前,给她传递一点体温。
方俊明为难地戴上一次性手套,从抽屉里掏出外周静脉注射的针头和胶管,极其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因为反复击打硬物而变形的输液架树立起来,挂了一瓶营养剂。
“我实习结束也有好几年了。”方俊明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熟练地在她的手腕绑上止血带,碘酒消毒,拍了拍她的手背,青色的静脉血管浮现在白皙的肌肤上。针头刺进血管的一刻,小于护士似乎感觉到了疼痛,嘤咛了一声,随即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她的眼底有一潭柔波,平静而温和地看着面前两个凑在一起低头观察回血的脑袋。
“采集结束,准备撤出。”手里提着程玉堂那个沉重的箱子,秦朝英一边对着整个队伍下命令,一边看着自己头盔内侧的一行小字:第一保护手里的箱子,第二保护程博士,不惜一切代价。字体非常刚劲有力,明明是拿钢笔写上去的,却让秦朝英有刀刻斧凿的感触。
尽管他是那样敬仰面前这位在羽月基地保护过很多战友的老人,但是军团首长亲自手写的军令近在咫尺。他面前浮现出首长那张因为生化事故而腐蚀的面庞,坚定的嗓音,就像是大漠里一座壮阔的沙丘。
“一定要拿好这把霰弹枪。”秦朝英拍了拍现在正拿着霰弹枪的刘星海的肩膀,那个军士一手挎着枪,另一手对着秦朝英敬了一个相当标准的军礼。
程玉堂心中涌现出一种极强烈的不安感,这种感觉是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病房已经开始感染蔓延开始的。在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之后,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地继续工作着,内心早已山呼海啸:上级既然明知这里已经出现了那种东西,为什么还要派自己进来取样呢?如果感染扩散出去,这样一个防御薄弱、人口集中的城市有能力遏制住它么?上级究竟比自己多了解多少相关的信息?
隔着厚重的防护服,秦朝英丝毫没有察觉到程玉堂身上的不安。那种不安就像是程玉堂独特的气味,被防护服完全密封在他的身周了。秦朝英唯一焦虑的是开门之后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
早晨的伤者都被关在病房里,即使出了什么变故也会被病房的门暂时挡住。但是靠近大门的地方,还聚集着几个病人家属和医护人员。缺水少粮、与外界断绝联系的人群维持了太久的沉默,他们起初被枪声吓住了,后来被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形的怪物吓住了,但是这种恐惧是具有副作用的。
秦朝英说:“开门,准备出去。”话音还没落下,就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来了。
“外面的人应该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我们要先想一个尽可能妥善的办法。”队里的心理专员从后面拉住了正打算推门的刘星海,“要尽可能安抚他们,给他们一些可以出去的希望,同时不能让他们缠上我们。群体的力量是强大的,在群体中一定会有人因为别人的怂恿或者自己的歹意袭击我们,至少会阻止我们出去,以换取自己尽快出去的机会。”
秦朝英对于他的想法不能再同意了。但是究竟编造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安然出去,这个入伍五几年的老兵心中也没有答案。他反问道:“那你有什么具体一点的安抚他们的办法么?我也不想出去之后被人夺枪痛打,我还想带同志们留着命出去呢。”
通讯频道里沉默了。显然不是只有心理专员一个人想到了他们即将面对的状况,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出什么好点子。秦朝英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透明面屏下面,一张张或是在冥思苦想或是无奈的脸清晰可见。
“我们只要记得出去,其他不用管那么多。出去后我会尽可能跟他们说好话让他们让开路,我会给他们承诺。我们入队、入局的时候都宣过誓,永远不把枪口对准自己的人民。但是如果有人对我们动手,挡在我们的任务之前,他们就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他们就不再是人民。”
秦朝英低沉的声音进入了队伍里每一个人的心中。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手边的甩棍,刘星海想给霰弹枪换装橡皮子弹,被秦朝英制止了:“时刻记住,我们最可怕的敌人不是人类。”
程玉堂见惯了这支部队的做派。他当然不想看到任何人在可预见的冲突中受伤,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些和平爱好者的幻想罢了。他本来还打算说点什么,可是想了一想,也就没再说话。
或许这样的说辞是大义凛然、无法反驳的吧,只是可能需要一点牺牲。程玉堂站在一群穿着防护服的军士中间,感受着被人簇拥的安全感,就和先前的很多次任务一样。
“我不觉得我们继续待在这里是个明智的选择。”李擎霜仔细分辨着隔壁的声音,那是若有若无的细弱的哭声。在那之前传来的重物撞击的声音让李擎霜紧张不已,他以为是有人要把墙砸开,结果撞击声很快地停了,只剩下哭声了。
程雪妍敲着自己耳朵上的通讯器,早晨她用通讯器和上级进行了很长的通话,此刻无论她如何呼叫,通讯器里传来的都是杂音。麦冬也在调试着通讯器,显然两个人的通讯器都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干扰。
“我想,不用白费功夫了,你们一定是接收不到信号了。如果感染爆发了,那么各个频段的信号肯定会在第一时间被屏蔽,只留下执行封锁的专员之间通讯使用的频段。或许你们上级把你们忘了。”林千叶思忖着说。
“哈哈哈哈。”李擎霜发出几声幸灾乐祸的笑声,可是麦冬那像是凛冽刀锋一样的阴沉目光射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发出笑声的喉咙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了。
林千叶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背部,开窗去看住院部外面的广场。广场上只有临时搭建的大棚子,在午后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住院部门口也没有一个人,只剩下值守的全身防护服的警卫。医院里安静地像个坟场。
“我们必须行动了。”程雪妍整理着那一身特警的装备,把刚才随意扔在旁边的头盔、战术背心等等都穿戴在身上。麦冬甚至从自己的那个背心的大口袋里翻出了一颗闪光震撼弹。
“林小姐和我们一起走吧,李主任暂时留在这里,照看好你这个大外科。如果我们出得去,那我们一定第一时间设法让你脱困。”程雪妍把弹夹抽出来,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黄铜子弹,又咔地一声推了进去。
“呵呵呵。”李擎霜只是冷笑,也不起身,也不搭话,甚至不愿意看一眼他们。林千叶朝程雪妍伸出手去,程雪妍心领神会地掏出自己口袋里的手电筒递给她。她摇摇头,指了指程雪妍的小腿。
这时李擎霜才发现程雪妍身上不止一把枪,她的小腿上还有一个枪套。如果不是林千叶指出来,李擎霜会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弹匣袋,但是林千叶没几眼就看出那是一把袖珍的小手枪。
“你接受过射击训练么,林小姐?”程雪妍毫不掩饰自己眼里怀疑的目光。林千叶答道:“不瞒你说,自从收到陶晨的硬盘开始,这一年我已经在郊区的靶场练习了一百小时了。用不用我把我的训练证明再发给程处长看看?”
程雪妍极不情愿地把自己腿上的那支手枪掏出来。看得出来那支枪保养得很好,枪身乌黑油亮,木片做装饰的枪柄更是没有一丝变色和污迹。林千叶快步走上前,直接把枪从那双葱白的玉手中夺到自己的手里。
麦冬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感受到了程雪妍身体里涌动着的愤怒。程雪妍的姿态一切如常,向外散发的场却改变了,久未体会的威压让麦冬再一次慑服。
林千叶没有关注她的神态,换言之,现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把小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