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阳光明媚,也能感觉到空气中潮湿而粘稠的气息无处不在,这就是江南的春天。
陈染看到邻座的同事正在通话,向家人交代一些事宜,好好地交代吧。她从座位上站起来隔着玻璃墙看向机场宽阔的停机坪。体格庞大的飞机能在天上飞太不可思议了,又不是风筝。
米加加打来了电话,在这种喧闹的地方接听电话,要格外地用心才能忽略掉那些进入耳畔的噪音。
“顶顶的事情解决了?”米加加问道。大概是觉得刚才的电话里还意犹未尽,所以需要继续解释一下。
“庄之言会照顾他的。”陈染答道。
“顶顶交给他,你就放心好了。”米加加说道。
“那是当然。”陈染当仁不让地说道。
“我很忙,公司天天加班,我连苏至谦的画廊都没时间去,确实没有办法照顾到顶顶。”米加加在陈述理由。
“总是给自己找借口,我都替你难为情。”陈染笑道。
“到了打电话呀。”米加加随即挂了电话,应该是有事情等着她去做吧。
陈染挂了电话,又看向窗外。正好看到一架飞机抵达,甚至能想象到轮子贴着跑道滑行时发出的呲呲声。慢慢地减速,直至停下来。机舱门打开了,旅客走下来,等待着摆渡车的接应。还是站在地面上安全吧,一定是这样的。
听说飞机失事在起飞和降落的几分钟内占据的概率很大。开始和结束都是那么难以操纵。就像一个人做事一样,开头总是迟迟难以开始,结尾也总是难以坚持到底。这都是哪跟哪呀,陈染不觉笑了起来。飞机还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所以放心好了。
想是那样想,但是每当飞机腾空而起时,她还是会忐忑不安,那时候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切都平安无事,直到飞机稳稳地降落,看着有人已经打开手机向亲人报平安,有人拿着行李沿着过道往前走,她才长长地舒一口气,再见了。并暗中发誓以后再也不坐飞机了,与其受到的惊吓,节省出再多的时间又有何意义,可是等到下一次就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又选择了飞机出行。
陈染查看手机,在记事本上看到了周日被标注了“顶顶的生日”字样,当晚回来,正好赶得上。然后她就盘算着要给顶顶准备什么礼物,是拼图玩具,变形金刚,遥控汽车,还是乐高玩具,好像这些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都显得有些幼稚了。曾经的这些玩具顶顶每得到一样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睡觉都要放在枕旁,直到有一天玩够了才会放到玩具柜里,下一次再想起来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一个玩具在孩子手里的生命基本上就算是结束了。
冥思苦想了片刻之后,就觉得给孩子选一件礼物比给自己选择东西难多了,顶顶在家的时候问一下就知道他想要什么礼物了,竟然被忘得一干二净,明明几天前还记得牢牢的事情。休息日跟顶顶有那么多在一起的时间,她都被苦恼的情绪笼罩着,所以忘了最该记得的事情,太不应该了。徐蔚活着的时候就算她忘了,也会被他提醒着,很多的时候都是两个人商量着买什么礼物,是玩具,衣服,还是图书,常常是讨论一番的。
陈染想起那次带着顶顶出行,飞机起飞时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他害怕了。顶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害怕的,她记不清了,好像越长大害怕的东西就会越多。
徐蔚的去世,让顶顶明白了死亡就是与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彻底告别了,就是与身边的亲人彻底分离。记得徐蔚刚去世的时候,顶顶回到家还是像以往一样大声喊道,爸爸我回来了,或者是妈妈我回来了。没有听到爸爸的回应,才意识到爸爸已经不在了,再也听不到徐蔚乐呵呵地说道,回来了,好呀。他盯着徐蔚的相片看看,低着头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每每这时,陈染就觉得更加伤心,她就会停下手里的一切工作,搂着顶顶,陪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化解他的悲伤。该休息时她也会看着他上床,等着他睡着,关上灯再离开。
陈染记得最初的那几天,顶顶没睡多久就跑出来,喊着:“妈妈,妈妈,我害怕。”她就会使出全身的力气抱起他,放到她的床上,用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他,像是哄一个婴孩睡觉一样,安慰道:“顶顶,不怕。妈妈在这里,什么都不怕。”也许是因为在妈妈身边的缘故,这一夜他睡得很沉,连梦都是安稳的。
陈染想是不是快到徐蔚的忌日了,所以这几天总是想到他,顶顶也是这样吧。她想起顶顶正在画的《长河落日圆》是不是就是准备拿给爸爸看的。上次顶顶拿着画好的《长河落日圆》,展开放到墓碑前,还念念有词地跟徐蔚说着什么,声音低沉,她根本就听不清,可能就是不想让她听到,那是他跟爸爸之间的对话,不需要她知道。
男孩子同爸爸的交流与妈妈的应该不同吧。比如想得到一样东西,在妈妈面前他可以撒娇耍赖得以实现,而在爸爸面前就会使用强硬的手段,哪怕是难以实现也不能失去尊严。而在死者的面前,他除了告诉爸爸他想念他,还能说什么,所有强硬的做派和尖刻的话语都荡然无存了,只剩下想念。这个十岁的小孩,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理智地看待人生的悲欢离合,真正地快乐起来,无忧无虑地生活呢。
陈染看着窗外,又一次想到顶顶,以往她出差都是徐蔚陪伴他,但是这次顶顶要一个人在这里,这是顶顶从未有过的经历。想想就觉得很心酸,尽管她知道一切都会一如平常,但就是格外地牵挂,盼着早日回来。突然间她的眼泪就打湿了眼眶,涌了出来。
她真想一转身就不去了,这时一起出行的同事发信息给她,“陈染,要登机了。快过来吧。”
“好的。”陈染绕过几个旅客脚下的旅行包,排队等待登机。
又要离开这座城市,还没有走就想着回来,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