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难违,天意难测。人与人的相遇,相知,或许与这天下的更迭一般,乃是天意使然。虽然小女子从先师留下的典籍之中学成了一二占卜推演之术,可那种种卦象和影子,反而愈发令人迷惘。我不知该如何向先生剖白。先生是否相信,荆卿的命途与小女子是相连的,而先生的命途,又与……又与……”
丽姬看上去有些羞涩,但还是说了出来,“与小女子腹中胎儿之命,相连。”
“我从不知道咸阳地下竟有如此复杂的暗道。”
江开与荆轲弯腰并肩、在阴暗逼仄的巷道中穿行,紧随一名身材矮小的领路人。荆轲低声道:“咸阳的城防工事和地下隧道,很多是当年秦国的墨者留下的。可惜建造时的图谱早已遗失,如今只有尚同院的少数弟子才能读懂前人留下的标记。如果只有咱哥俩,恐怕到死都绕不出来。”
江开左掌轻轻摸过墙角一个不显眼的痕迹。那正是《别墨经》每一册的竹简最后铭刻着的图形。
他们转入一间通道左侧的耳室。领路人为他们点上油灯,行礼离开,只留二人在室内。
江开的目光滑向墙角的一座机关沙漏,“我在咸阳的一举一动都被罗网的眼线盯着。初入秦时,他们昼夜轮班,一刻不肯放松;见我始终没有可疑的行动,监视才渐渐有所疏漏。但若我久久出门未归,定会有探子将此事上报。”
“你有多少空闲?”
“不超过两个时辰。”
“用不了那么久。”荆轲摊手道。他掏出随身的酒葫芦,笑吟吟地斟了两杯。
“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吧。比起那时候,兄弟你可是声名大噪啊。”
江开双手接过杯子。“传到荆卿耳内的,怕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也不尽然。虽然总有好事之徒不吝添油加醋、把事情越抹越黑,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不明事理。”
荆轲举杯道,“可还记得邯郸北城的曹老大?他手下有个叫左三的贼儿,在城陷时见过你。据他所说,那一日秦王本打算坑杀数百户人家。左三在城里有个相好的,就住在赵姬旧居附近;他们几个结拜兄弟,本打算拼了老命把那女子从犯人里偷出来;结果幸亏你站了出来,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他们那伙人,可都对你感激得紧。”
“惭愧。”江开把酒盏端到唇边,一饮而尽;仿佛一团热辣辣的火焰从肚腹一直烧到头顶。“这酒——”
“这可是好东西。”荆轲扬起葫芦,自豪得像自己酿的一样。“辽东烈云烧,燕国一等一的烈酒。”
“你终究……去了燕国。”江开低头抿唇,面色看不出变化。“三年前我二人在齐地告别,荆卿不是西行入秦的么?不知是否解救了那位故友?”
“不错。那年我终究未能救出旷修,不过为了替他完成一个心愿,后来转道去了蓟城。”荆轲的口气先是有些遗憾,随后又兴奋起来,“不过,亏得如此,我才在燕国结交了一位极有本事、人又风趣的小兄弟。高渐离的名字,不知你可曾听说过?”
“不曾。”
屋内陷入一股尴尬的沉默。直到江开再次将视线投向沙漏,荆轲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聂啊阿聂,你这种聊天的本事,当初到底是怎么说动秦王的。”
“——走运而已。”
“哦?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信运气这回事。当年在临淄,我说赌钱之前绝对不能洗手,你不肯信,害得我们一直输。”
江开忍不住微微笑了。“我误信传言,以为行动越呆滞的斗鸡就越容易赢,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荆轲亦笑着弹了弹酒杯,“说到传言,墨家也有些兄弟信了外面的风言风语,都劝我不要来见你;我让他们自己去邯郸打听打听,别只听信代王手下的一面之辞。虽然豺狼窟只是个贼窝,但你江开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他们不会忘记。”
江开感激地抬起眼,“荆卿,在下……”
荆轲反倒仰脖饮尽残酒,面上笑容渐渐隐去。“我不该来,不单因为你是秦王的侍卫,还因为燕国如今的处境。你大约早就知道了。”
“秦燕,即将开战。”
“……阿聂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淇城我曾说过,这辈子,想做一件真正的大事。”
江开心中顿悟,握着剑鞘的指尖不禁一颤。“我记得那时你说过的话,也记得我说过的。但如今,并非在下兑现诺言的好时机。”
“哦?那何时为好?”
“天下大定之后。”
荆轲纵声大笑,眼中却怀着抹不去的苦楚。“阿聂,你是真心打算辅佐秦王扫平山东六国了?”
“不敢说辅佐。只不过天下大势如此,我发觉逆势而为,除了血流成河之外,不能让这世间改变分毫。”江开苦笑道,“好比那一日在邯郸我并非上前游说,而是行刺,即便侥幸成功,在场的又有几人能活?”
荆轲沉声道:“倘若你当真如此行事,兄弟你会死,邯郸亦有许多平民同死,但更重要的,秦王会死。秦国朝政必将动荡,无法出兵攻打他国。而此时六国各地纷纷举义兵、诛暴政,将还天下以太平。邯郸死去的那些人,是为了救世而赴死的义士,而非秦王为了泄愤而虐杀的刑徒。”
江开摇头道:“于是天下恢复到周平王东迁之初、各自据地为王之局,便能息兵止战了?荆卿所谋之事,是为了燕国着想。但荆卿可还记得,当年齐国号称东帝,是哪一国的国君高筑黄金台,招募天下贤士,伐齐七十余城?秦赵长平一战后,又是哪一国认为赵国壮者皆死,可以一举吞并?这两场大战,是否是因着秦国的缘故?在下并非针对,但恐怕只要天下割裂,任何一国的君主都无法消灭挑起战争的欲望。故孙膑曾曰:夫陷齿戴角,前爪后距,喜而合,怒而斗,天之道也,不可止也。”
“你的意思是,既然争斗不可止,索性让秦王吞并各国,达到战无可战的地步,天下便安定了?”
荆轲不禁拍案而起,“那我问问你,坑长平、屠伊水、烧夷陵又是哪一国?不留降卒、闻战而喜的又是哪一国?秦国的严刑酷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秦国的军队,从来不把别国的军民当人,只当他们的脑袋是军功爵禄;六国百姓如果统统置于秦国的治率之下,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江开亦起身道:“平时有平时之法,战时有战时之法;我想雄主如秦王,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到了四海皆平之时,自会令战士解甲归田,令百姓休养生息。”
“在你看来,这位杀弟囚母,暴虐好战的秦王,倒是一位极有远见的明君。”
“在下曾听秦王与廷尉议论过,一百多年前周王室内乱,京畿之内分出东西二侯国,二周以伊、洛水交汇处为界。结果每年春种之时,上游的西周国截断水源,东周国便无法灌溉庄稼。于是两国频发械斗,连周赧王也无法调停。秦王曾笑道,那时的整个周室也不过夹在大国之间的蜗角之地,姑且争斗不止;倘若天子不分封这两国,这些祸患从一开始便不会存在。所以他想做的,便是令大河流经之处,皆能相与为一,那么世间自不会战乱再起。”
江开缓缓道,“秦王之为人,为君之道,我不敢自称了解。但我确信,至少在眼下,他所做的是大利天下之事。”
荆轲重新坐了下来,将两个杯子斟满。他的手很稳,先前的愤怒渐渐褪去,化为一片平静的决意。
“原来我错了。先前,我以为是秦人以邯郸平民的性命相胁,阿聂你才不得不跟从他们到了咸阳。如今看来,你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自己押在秦国这一边了。”
“我并不属于任何一边。”
江开咬着脸颊内侧的皮肉,嗓音嘶哑。“我也曾想过用剑去纠正一切,结果却总是南辕北辙。在邯郸的那日,我曾将一把利剑抵在一个秦国军官的咽喉之下,命他停止杀戮;他却在临死之前发出军令,杀光面前的赵人。如果我的立场不同,或许事情便不至于变成如此——”
“你觉得你站在秦人那边,那人便会饶过俘虏吗?”
江开忽然沉默了片刻。“……他们不是俘虏。赵人自长平之战后,从来有死无降。”
荆轲点点头,沉声道:“阿聂,你这不是很清楚吗。比起死,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我知你是好意,替他们选择生存而非死亡。但人不能仅仅为了活着而活。有些人宁愿以命相搏,而不愿成为杀害同胞的仇人的奴隶。”
江开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缩了一下。“这不是一回事。秦人,赵人,本来都是人。秦赵同源,他们都是伯益的子孙,都曾侍奉周天子。如无战事,他们就不是仇敌,也没有必要互相残杀。”
他苦笑一声,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人:“荆卿,你对我推心置腹,在下对你也不会有丝毫隐瞒。我听到一些传言,燕国的使者计划入宫向秦王求和。但这种种谋划,是否真正有利于燕国,利于百姓,在下希望你能够三思。”
“究竟有利有害……我说不动你,你也说不动我。”荆轲仰脖灌了口酒,忽然露齿一笑。“不过倒也无妨。我荆轲本来便是个赌徒。你我都是为了所谋之事、所信之人倾囊一赌,何等痛快!来,干!”
江开陪他饮了一大杯。浑浊的灯光下,荆轲的一双黑眸依然灿如晨星。
“三十天后,燕国使节团将从易水出发。”
“……今日谈话,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荆轲拍了拍他的肩。“阿聂,我信得过你。”
江开紧紧咬牙,却只能沉默。他知道,这件事,其实无论自己是否插手,荆轲已走上一条不归之途。“天下”二字,太过沉重,谁都无法一肩承担。而他们已各自做出选择。
分别之际,荆轲笑得格外轻快,“还记得在邯郸那次,你抱着一堆白骨从水里钻出来,眼神凶得吓死人。不过从那日起我便知道,这副老骨头也能托付给你。不管你我今后是否刀剑相向,你始终是我的朋友。”
“……在下亦然。”
从地道里出来的时候不过晌午。铁匠铺里依旧那么热闹,锤子和铁砧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熊熊的炭火熏烤着武器师傅的脸和臂膀。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可疑的人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
江开对铺子顶上升腾的烟火最后注视了片刻,随即顺着大路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跨入院门的时候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同样是雪后,咸阳的大小街道依然整洁热闹,人来车往;这所宅院内却始终冷冷冰冰,静得连鸟鸣都不闻一声。据说此地是一名获罪自尽的官员被没收的家产,屋内仿佛总是有股驱之不去的阴寒之气。
江开看见那名为他洗衣做饭的老妪正坐在柿子树下,借着雪光缝补衣裳。他也在屋檐下席地而坐,从地上拾起一根粗长的柴枝。
这几天他注意到那名唤做阿廷的少年常常在他习剑时在一旁偷窥,没人的时候又拿着一根柴火棍砍杀比划,模仿他的动作;结果不少木头上的倒刺刺入手掌,不得不用缝衣针挑出来,疼得他哇哇乱叫。
江开暂没有收徒的打算。但他想至少可以把木头削成趁手的形状,尤其是手握之处。
就在他切切凿凿之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困倦渐渐袭来。他感觉四肢疲软无力,上下眼帘几乎黏在一处,而混着泥浆的雪堆看上去有如柔软的绢绸被褥,让人恨不得即刻躺上去。
江开心中疑虑丛生,只能运气至太阳、百会、风池,强行止住困意。他看见家中那名唤作阿廷的少年蹦蹦跳跳地从里屋出来,和老妪擦肩而过,打了声招呼:“娘!我出门啦。”
少年的身影很快在门外消失不见。半睡半醒之中,江开听到一个婉转好听的声音从不远处问道:“先生无恙乎?”
江开费力地仰起脖子,把后脑勺抵在背后的墙上。只见树下那名老妇人拂衣起身,款款向他来。有如大梦初醒一般,那头银白的乱发变得柔顺,乌黑,沉甸甸地垂在两颊之侧。她的肌肤白如初雪。
他震惊的睁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