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在玩跳格子。一个或两个用白粉笔画的方格排列堆叠,孩子们要用自身的灵敏和肢体反应能力不断跳跃,或单脚站立或双腿劈叉。这种游戏很有意思。说到灵敏和反应,桑觉得无论是小时候还是成人时期,他都要比大部分人强。虽然秦曲也和他抱有同样的认知。正当桑考虑是否让这群孩子认识到成人世界的残酷时,他眼角余光扫到秦曲从派崔克的商铺中走了出来。
他注意到秦曲走过来时瞥了几眼孩子们在玩的跳格子。他刻意地表现出无聊的表情,但桑知道,他其实可以这样无聊地看上一天跳格子。
“终于可以离开了。”桑将他引人注目的麻花辫甩到颈后。
“确实,”秦曲边走边说道,“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们去一趟白锭坊吧,爬上那里的老城墙。我有一点小钱埋在上面的土堆里。”
“我以为你会向我们以前常去玩的道路走。”桑转头看了眼经过的街道,“你在里面买了什么东西?”
“一个礼物。不要多想。不是给你的。”
他们转入居民房屋间的窄道。一路上小心避开奔跑的孩童和突兀开合的门窗,二人对此得心应手。他们穿过一条建立在居民楼前的小型鱼市,周围都是货摊和大小各异的木桶,全都散发出浓郁的鱼腥味,地面湿成一片到处都有干枯打皱的鱼鳞。货摊主们在大声喧嚣,好盖过头顶盘旋的海鸥鸣叫,四五成群的猫咪徘徊在屋顶和街道边缘,等待着粗心鱼贩疏于戒备的时机。
“想不想来场小时候的游戏?”秦曲意想不到地停了下来。他眼神轻佻,跃跃欲试地说,“步行穿过前面的鱼摊过于无聊,而且还要忍受人们的大喊大叫和冲天的鱼腥味。所以我有个提议:我们爬上屋顶如何?从屋顶上跑到老城墙连半刻都用不上!”
桑望向紧靠墙边堆放的木桶方箱,以及一副木梯子,旁边停靠着一辆骡车。几只猫咪静坐在半空窗户对外开放的平台上,若无其事地舔着肉乎乎的掌心。
“若是我们上屋顶,”他说,“摔断脖子的确连半刻都用不上…但是,如果你坚持己见,就请上路吧。我紧随其后。”
“你说话真晦气。”秦曲深吸一口气。“很好。你看到屋顶上那个晾衣架没有?那里就是我们的第一道关卡。尽你全力开跑,不过别担心,我会停下来等你的。你准备好了?呼~听我口令!三——开跑!”
秦曲二话不说便迈开了步子,像只猫咪一样从方箱上跃起,双手仿佛铁钩般紧附在墙壁上的凸起。他很快就站到了屋顶的砖瓦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跳去。刚才围观秦曲攀爬屋檐的群众都带着异样的眼神,这让最后才迈步的桑感到为难。于是他选择爬梯子上屋顶,并尽量表现的正常一些。趴在窗外平台上的奶牛猫对着桑嘶吼了一声,同时弓起腰背。桑眯着眼睛看向奶牛猫,对着脸给了它一巴掌后,才慢悠悠地转上屋顶。
屋顶上,离他十来米远的晾衣架处,桑看到秦曲正靠在那里,神态中尽显从容与兴奋。他很会攀爬,桑心想,他小时候真的比其他同龄人勇敢。秦曲大笑出声,他脚下的砖瓦群发出一阵脆响。他跨过间隔的虚空,轻巧地落到那座红色砖瓦房屋低矮的屋脊之上。桑追了上去,对着秦曲的路线和方式如法炮制。他看到秦曲避开了几座烟囱,攀上几座墙面或褪色或鲜艳的楼房,再从狭窄的小巷上跃过,抓握和躲避的动作流利的像一只壁虎。头顶飞旋的灰头海鸥在鸣叫,和街道上的嘈杂声混为双重奏。最后,桑和秦曲的距离越来越近,前面那座高大、残破、凹陷的老城墙近在咫尺。
老城墙出现在眼前,似乎轻轻一跃就能将手搭入粗糙的墙壁凹隙中。秦曲停在红棕色的砖瓦楼顶边缘,离脚下的灰色砖石街面足有八九米高。桑也跟了上来,如他所说的那样,紧随其后。
“我怎么说来着,”秦曲喘了口大气,心情却很愉悦,“从屋顶上走绝对是捷径。我想咱们该——哎?哎哎哎!!”
他双臂摆动,像是个落水后不断挣扎的求生者。两片陶土瓦片随着他的重心不稳接连滑到了街面,在他即将身体后仰跌下去时,桑伸出手将他拉了回来。那两片瓦片在几息后摔落到了砖石街面上,响起陶制品特有的清脆破碎声。他愉悦的心情转换成了半惊半吓,他嘴巴大张,四肢僵硬,心脏止不住地砰砰乱跳。这次秦曲感受到一阵后怕。
“那真是。太险了…”秦曲抬手压着起伏的胸口。也不知是心理作用影响还是其他东西作祟,他感觉接上的肋骨正隐隐作痛,“呼…谢谢,桑。真心的。没你在旁边,我今天恐怕就交代在这了。”
“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桑点点头,脸上挂出波澜不惊的神色,“就当吃一堑长一智了。下次记得别往屋顶边缘站。我猜你没因此受伤——当然,心灵上的伤害不算数。所以呢?我们还要一惊一乍地爬到老城墙上去吗?”
秦曲无视了桑略带讽刺的语气。“当然要爬!不过要等一会儿,我腿还有点哆嗦…要不你先爬吧。毕竟你表现的这么突出。”
桑耸耸肩,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他助跑几步,在即将跌落的空档处跳跃,于半空中勾勒出一道迅捷的弧线。他的手指扣入到石砖的缝隙中,之后有条不紊地向上攀爬。秦曲这边也平复了心跳,不过此时他有些畏缩了,但还是从中挖掘出最后一点勇气。助跑,跳跃,他成功将手指伸入石缝里,但随即也意识到自己剧烈的运动让肋条不断传出痛楚的事实。他感觉自己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正当他要硬着头皮往上攀爬时,一条比手指还粗的麻结绳从他头顶上掉下来。
这次桑最先爬到了老城墙顶,并再次向旧痛复发的秦曲伸出援手。秦曲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离夯土斜面,将腿搭到老城墙顶。
形状各异的白云。蔚蓝近绿的海洋。折射着璀璨阳光的砖瓦屋顶。站在高处后,仿佛轻声呢喃的繁嚣街景和近在天边愈发清晰的飞禽锐鸣。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桑双手交叠着放到低矮的城墩上,俯瞰这座熟悉的城市,“这一幕太美了…真希望这里永远不会改变。”
秦曲长长舒了口气。“你怎么了?”他打趣地说,“明明平常只有我会发出那样的感慨。哦!我明白了。看来你习惯和少数人待在一起,慢慢的也就变成了少数人。”
“你口中的少数人是指你自己吧?的确,像你这样个性鲜明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我就假装当这话是你对我的赞美。”
桑无语地摇了摇头,将视线投向远处人头攒动的街道。
“回到燕望后,你的心情似乎变好了。”桑转头扫了眼正翻找土堆的秦曲,“很有意思,不是吗?在上半年的时候,你恨不得一天只说一句话,还热衷于粗鲁地用话语嘲讽别人。而这一切发生的缘由就在于你心情不好。你曾说情绪影响我们,但我觉得那因人而异。总有些人能完美无瑕地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和情绪,我是这样相信着的。”
“哈!找到了。”
南风从老城墙顶拂过,带来一丝温暖。白云遮挡太阳,地面泛起一阵茵朦的明亮。
“想让我等会儿请你吃点什么吗?”那一串钱币在秦曲的手指间旋转,“我埋的虽然不多,但一顿饭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下次吧。”桑说,“我们不再聊聊绍连发生的事吗?按理说我们应该将当地的异常上报给河北的参密院。或者…”他低头小声嘀咕道,“靠,我刚才忘了幽云没有修相院…”
“你说我回到幽云心情变好了,可我感觉你回到幽云后整个人变好了。”秦曲平静地说道,“你觉得身为被皇帝圈养的我们,为天下安定祓乱和为皇帝征战讨逆哪个更重要?根本不需要想,你自己清楚的,因为你就在他的敢死队名单上。仔细观察如今的状况吧!各地的修相院都在为皇帝贡献卓越的兵员,哪还有时间管偏僻乡野的异常。这世下,黄白之火不会停止害人,那场白暴不管是人为召唤还是异态形成都不会是最后一次,以后还会有人冻死在冰雪中。该死,桑。你希望我向你解释我有多无能为力吗?”
桑摇摇头。浮云远去,耀眼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颊。
“那就好。”秦曲扑了扑手,“绍连那里死了许多对我不错的人。我救不了他们。我、你还有那个缙方司的小姑娘甚至都差点为他们陪葬。我会在心里为死去的人哀悼,但不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难过。我将一切看得很开,只是生与死而已。只是生与死而已。不过你知道吗?假如有一天,导致绍连惨剧付诸现实的凶手站在我面前。我会杀死他。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会叫上你和早秋。因为我知道你们一定会给予我支持。”
桑缄口不言。但他那双闪烁的黑眼睛好像在回应他。
“你说得对,”秦曲俯瞰着这座在金黄色雾光中显得忙碌而繁华的城市,“这一幕真的很美。等到正午勾吾大帝的庙钟敲响后,我们再去各忙各的。在这之前,先让我们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吧。我们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