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微——嘿,鹿微!”眼前绅士的柔声呼唤,叫回了奉九飘飘荡荡、心不在焉的魂魄,她定定神,收回与场边那个一身西装、俊美无俦的男人交缠的视线,把眼波凝驻在眼前男人英俊的脸上,她仍随着他的步伐优雅起舞,不会错半分,“佑安,我没事儿。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突然到奉天了?”
自广东两个多月的日渐亲密后,以后只要二人独处,包不屈就会用“鹿微”这个奉九的字来称呼她,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商人重利,逐利而居呗。”已很久不见的包不屈轻描淡写地说。
奉九笑了,“那我就祝你成为比肩陶朱、张謇的名商巨贾。”陶朱公自然就是助越王勾践复仇后功成身退的范蠡;而张謇则是自古以来第一位弃官从商的翰林,主张“实业救国”,他的棉纺织业养活了几百万国人,福泽一方,是中国轻工业的祖师爷。
奉九很是细心,自古以来巨富大商不少,但没几个得善终的,所以她只挑有好名声、好命运的说,这也是她为人体贴之处。
包不屈开心地笑纳了,不为这讨喜的言语,只为她这份心。
吉音入耳,一股从未停歇的热流激荡心间,他凝视着眼前时时入梦、陪伴多年的清媚容颜,无法抑制地对她附耳低语道:“我包佑安,此生愿为挚友鹿微,聊效犬马之劳。”
奉九听了,原本坦荡的神情一下子怔楞了,笑容凝在脸上,进而显出一点点局促;包不屈失笑,摇摇头,“别有负担,那可不是我的本意,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鹿微就是鹿微:辰宿列张,宇宙洪荒,佑安此生,唯有一个鹿微。
宁铮还在场边凝视着他们,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婉拒了好几位女士的邀约,也不管场内外越来越多肆无忌惮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巧稚巧心也看出三哥今晚情绪不对,爱跳舞的巧心更是连舞都不跳了,担忧的目光来回扫视着两边。
包不屈和奉九都不是宁铮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恰好一曲终了,宁铮毫不掩饰心急地迈步上前,包不屈挽着奉九的臂膊也往下走,两方相遇,包不屈看了看一直把目光凝在奉九脸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宁铮,无奈地一笑,轻轻拍了拍奉九的胳膊,到底还是把奉九珍而重之地还给了宁铮,随后提前离开了宴会。
包不屈走后,夫妻俩神态如常地继续应酬,宁铮被人劝了不少酒,不过如果一向酒力很弱的他自己不想喝,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谁能强迫他?
但今晚的他来者不拒,没一会儿已是满面通红。他的肤色白皙,染上了一层酒红后愈发明显,脚步也有些踉跄,待与其他客人告别后,他吩咐胡建学驾车带两个妹妹离开,自己则要带太太回喂鹰胡同。
两个明显为刚才他们三人之间的暗涌感到不安的妹妹坐进车里,不发一语,只跟奉九招了招手道晚安。
喝醉了的人最是不听劝告,奉九已注意到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于此,只能让胡建学服从命令,自己则豁出去了似的坐在他身边。
好在大冬日的路上无人,宁铮的车开得歪歪斜斜,奉九不免心惊肉跳连声低呼。
后来他自己也注意到了,干脆停了车,与奉九互换位置,心血来潮笑嘻嘻地非要教奉九开车。
奉九看了看后面缀着的几辆卫队旅的车,侍卫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一个敢上来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向稳重的上司在太太面前撒酒疯。
奉九只好把心一横,坐上驾驶位,在宁铮半醉的指导下,又回忆着平时看别人开车的动作,居然顺顺当当把车开走了,幸好他们去的喂鹰胡同没多远。
宁铮一路上絮絮叨叨这是什么部件那有什么用处,谈起车经倒是滔滔不绝,还在奉九开歪了时上手把把方向盘调整方向,以至于奉九怀疑他喝醉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等奉九顺风顺水地把车开进小公馆,连奉九带后面的卫兵都齐齐松了口气。
奉九马上推门下车,根本不想理会旁边坐着的醉鬼,心想干脆冻死他算了。
没想到她一踏出车门,原本酒气熏天的宁铮也动如脱兔地跟着蹿出去,追上她一把将她抱起,连转了好几个圈儿,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地说:“我太太就是能耐,第一次开车就能开得这么稳,还能把车停得正正好好!”
后面的侍卫集体傻眼,奉九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地捶着他肩头。
宁铮不以为意,还是抱着奉九想直接上楼去,没想到蛰伏了一路的酒意终于袭来,宁铮“咕咚”一声倒在楼梯下,倒之前还不忘把奉九尽力托起,让她顺势滑落,最终缓缓横躺在第一级台阶上。
奉九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哭笑不得,试着拖了拖宁铮,还行,拖得动,她把他顺着地毯拖到一楼客厅沙发旁,又让闻声出来的下人上楼去卧室拿几床被子下来,随后没让下人帮忙,在地毯上铺好一床被子,一使力把因熟睡而变得死沉的宁铮轱辘着推了上去。
一整套动作下来,她自己也背靠着沙发腿儿坐在地上,累得直喘粗气。
待喘匀了气,盖好被子,奉九又去厨房调了杯蜂蜜水放在茶几上,以防他半夜口渴;后来想了想,这不是还闹着别扭呢么,凭什么仍旧对他如此体贴?于是端着杯子到厨房倒掉;转念又一想,还是绷着脸再次调了杯蜂蜜水拿过来放下。
在这个过程当中,奉九因自己的反复无常、心慈手软而气恼不已,咬痛了下唇都不解恨。
终于下了决心不再折腾,奉九看也不看躺在地上兀自酣眠的醉鬼一眼,上楼自行安歇去了。
待到天明,她又一次被宁铮那种独特的叫醒方式扰醒了……
锁门有什么用?根本防不住身怀鸡鸣狗盗绝技的恶人。
伴随着两人的缠绵,他身上无处不在的清冽柠檬香气也越来越浓。奉九气呼呼地想,一大早不忘又洗澡又刷牙,看把他勤快的,果真是无利不起早的贪婪之辈。
只可惜奉九再想开什么小差儿也是不能了,他的动作又重又急,奉九很快双眼迷离,面颊如火,细碎的低吟和模糊的嗔怪声也断断续续地逸出,伴随着宁铮的粗喘,回荡在他们阔大的卧室中。
第三天晚上,他们两口子在宝发园宴请包不屈,席间还有包不屈的发小儿柯卫礼作陪,四人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夜晚。
奉九看着高大英俊的混血儿柯卫礼眉宇间的舒心顺意,心里想着,她早从原本一向大大咧咧现在信里却变得扭扭捏捏的薇薇处得知,两人一年来进展还算顺利,看来也是好事将近。
不过,奉九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正与宁铮专注交谈的包不屈,言辞恳切,举止越发沉稳端方,还时不时与旁边的老友柯卫礼默契地相视一笑,心下微叹,包兄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呢?
不,应该说,佑安什么时候才肯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呢?
当然,借此机缘,宁铮和包不屈算是正式恢复了往来,即便种种情势已物是人非。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虽然宁铮还是信奉“床头打架床尾和”,但自舞会归来的几天后,奉九依然觉得心头不舒坦忽然很想去上海太外祖母家呆一阵子。
年后,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一时兴起,大年初二去了千山龙海寺找澄观老和尚礼佛:虽说和尚道士骗人的居多,但这位老和尚还真是难得的佛门高僧。
因为经常有达官贵人及亲属上山来,所以当年老帅还在世时,干脆把庙里的客舍修得很是精雅便捷,不但有席梦思床、暖气,甚至还有二十四小时热水。
因为在山上住得舒坦,她们的归期一延再延。巧稚这个寒假根本没回奉天,她去了上海同学家,还说打算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反正宁家在很多地方都有产业,奉九于是拜托了上海二姨家的表姐,请她帮忙照看自己这个年少有为的小姑子。
鸿司过完年就去了奉天兵工厂实习,说要好好研究一下军械,平日里也不回来。
二嫂今年也和二哥回了上海娘家过年,年后陪父母去南京、苏杭走一圈儿,尽尽孝心。
巧心在家倒是能自得其乐,她从小性子绵软,颇有点与世无争的劲儿,与她欠登儿一样的母亲简直天渊之别,奉九对这个小姑子也很是疼爱。
其实自打老帅过世,家里就再也没了以往过年时那种热闹、和美的气氛:宁铮如此年轻,而老帅的四个姨太太也都不老,更别提七姨太甚至比奉九还小,嫡子与庶母的关系自古以来就充满尴尬,宁铮为了避嫌,从不愿与之往来,就算有需要与她们商量的,也都由奉九代劳,不会去小青楼半步。
整个府里空荡荡的,最近因为和谈的缘故,里外都很安全,奉九也呆不住了,打算带着秋声向外走一走。
她从小就乖巧听话,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嫁了人也是公认的识大体重礼节,是整个奉天顶层交际圈交口称赞的好太太。
可奉九对于这样的标签很厌烦,凭什么宁铮想走就走,她就得原地囚着坐镇家中?她也想出去散散心,但跟宁铮报备肯定不被允许,只怕又会蝎蝎蛰蛰地以安全为由阻止她出行。
所以奉九打算来个声东击西,不告而别。
奉九给了吴妈假期,让她回乡下住些日子,待都安排妥当了,奉九又跟洪福说要回娘家住一些时日,大管家恭恭敬敬地说知道了。奉九回娘家看了一眼,就说已跟府里说好了,要带秋声去上海看看太姥姥。
就这样宁家、唐家都不疑有它,奉九顺利出发。
但奉九却低估了宁铮对她行踪的掌握,等宁诤得到确切消息,意识到太太一个不高兴不是回娘家,而是“离家出走”时,奉九已出发了。
奉九带着秋声,买的是卧铺票,经过一天一夜到了天津,停车时间是五分钟。
车站上有“狗不理”包子的分号,专门供乘车旅客买来食用。
奉九阻住秋声,自己下了车,顺便舒散舒散筋骨,买了几个用油纸包着的狗不理;还有天津“十八街桂发祥”的脆麻花——这种传统美食很是特别,长度也就奉天卖的大麻花的三分之一,口感酥脆而不是软绵,用黑龙江大豆油炸得透透的,有的夹了豆沙,有的撒了青丝玫瑰,有的撒了糖桂花,别有风味。
眼看着要开车了,奉九赶紧上了车,但差不多一两分钟后就应该开的火车,又过了一会儿了还没启动,奉九刚才走过了整整一节车厢才下的车,这会儿一边往回走,一边纳罕。
等到了自己那节车厢,奉九忽然看到两个持枪的卫兵站在门口,石青色的笔挺军装,明明看到了奉九也目不斜视,更不说话,奉九心里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姑娘……”,秋声在士兵一旁缩手缩脚地杵着,她在某人面前惯没气焰。也是,一般人谁能在他面前有什么声势呢。
奉九镇定下来,安抚地拍了拍矮自己一点的小丫头:“留在外面。”
奉九把手放到包厢把手上,犹豫一下,还是扭开了门。
背对着她,有个挺拔修长的年轻男人对着车窗一动不动,一身戎装,一个背影已气势迫人。
听得声响,男子缓缓地转过身,奉九于是毫无意外地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敌不动,我不动。
见宁诤不说话,奉九也闭着嘴。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宁铮也没等来奉九一个字。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伸手托起奉九的下巴,让她的目光仰视着自己,接着猛然收紧手指一捏,奉九终于“呀”了一声,接着就双手齐上阵地开始自救。
“松手!你快松手!”手不得劲儿,奉九干脆上腿踢,用脚踹。
宁诤上前一步紧紧夹住奉九的腿,姿势暧昧尴尬到立刻红了奉九的脸儿。
“一个有夫之妇,说谎骗人,不告而别,这是要往哪里奔?”
等了好一阵,刚才还叫得欢的奉九也没动静,“不是一向巧舌如簧的么?这时候给你机会了,也不替自己遮掩遮掩?”
“你不都给我定罪了么?还要我说什么?”奉九咕哝着。
宁诤干脆从旁边衣挂上摘下奉九长长的大毛斗篷把她迎头一罩,不顾她勉力挣扎,拦腰将她抱起,一脚踹开包厢门,头也不回地吩咐着:“秋声,进去收拾一下。”秋声吓得只剩下眼珠子能滴溜乱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诤抱着个大活人也没影响走路速度,奉九倒是安静了下来:在外人面前上演全武行是很没家教的事,多少年她也学不来、做不来。
宁诤大踏步地直奔停在对面的火车,这是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的专列,长度很短,只挂了四节车厢:从老帅遇袭以后,为了安全起见,宁家专列早撤掉了以前那些突出的特征。
等两下都忙活完了,南下的火车上倒霉的乘客才能继续前行。
奉九被宁诤一路抱上专列,进了卧铺包厢,才被扔到沙发上。
“你怎么这么冒失地出来,不怕危险么?”奉九挣扎着坐起身,还不忘瞪他,也是气他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不到一年前老帅遇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戳心刺骨。
现在局势虽相对平稳,但保不齐就有什么事端发生。宁铮现在出行,一般都会有大批卫队旅兵将全副武装地跟随,哪有现在这么少的人就出来的。
不过这个时期军线上的人还算讲究,没有绑架对头家眷妇孺以勒索权势钱财的,所以军阀们的家眷的旅行倒不受影响。
“你还知道关心我啊?”宁诤不咸不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一摸兜儿,空的,手又放下了。
“我就想出来走走,没别的意思,我怕直接说你也不会答应。”
宁铮本想疾言厉色地对着她,可……这有多难,已几天没见的鲜妍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被打断的行程不能再停滞不前,后续安排满满当当,再绷着脸,只会浪费时间。
他走过去坐下,把她抱在怀里,半晌才抬起头,脸对着脸,额头抵着额头,“不许再这样了,如果还有这样的事……”
你会怎样?奉九不禁歪了头,拿眼角瞄他,眼里没有畏惧,只有好奇。
宁铮觉得自己这个丈夫做得相当失败,现今有几个女子会不惧怕自己的丈夫呢?时代进步了,又如何?丈夫还是女人的天,不过,这可从来不包括自己。
“我就把你锁起来,不让你出房门半步。”他低声说,眼里却带着笑意,狡猾的小女子细细品察他的眼睛,立马松了口气。
宁铮则暗地里一叹,“等过一阵子得空了,我会陪你去上海看望太姥姥和二姨三姨她们的,嗯?咱以前不是说了还要去见见张大千的么?”
奉九还是不吱声,但眼神已见柔和。
“想我了么?”宁铮状似无意地轻轻问了一句。
平时宁铮说话,总如山泉泠泠,如佩玉锵锵,清清冷冷的,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是个让人有距离感的贵公子,好似谦恭有礼易接近,但一旦真凑得近了,就会发现他周遭好象有孙悟空给画下的避魔圈一样,“砰”地一下就把人弹回来了。
但此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暗哑,隐藏着一丝不大可能存在的胆怯,却比平时更加入耳。
奉九的心倏忽间不合拍地乱跳了几下,她有些奇怪,抬手捂住了心口,看着宁铮,略微迟疑,刚想张口,宁铮却猛地俯过头来吻住了她,直吻得她忘记了他的问题,忘记了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宁铮知道,他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前这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没有相思;即使有,也被她藏得很深,他窥不到一分一毫。
宁铮在专列到达奉天后把奉九和秋声放下,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缩短不要紧的行程,紧赶慢赶,终于比预期早了几天回到奉天,当天刚好是周日,虽奉九已开学,不过照理儿,奉九应该还在帅府。
一回家进了书房,却没看到奉九。他略微奇怪,以往这个时间,奉九保准在书房用功才是。
他转身刚要上楼,忽听到从楼上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奉九穿了找媚兰家成衣铺里精通复古仕女装制作的常先生做的宋制汉服,里面是白色挖领小袄和浅藕色襦裙,外面披了一件深藕色长褙子,让秋声给梳了用真人头发做的假发美人髻,上插支赤金点翠鸟架步摇,走路时鸟架里的小鸟跟着一摇一晃,活灵活现的很是跳脱爱人,另有两支景泰蓝发簪。
奉九整个人清丽飘逸,提着裙摆款款而下,如果把现在的白日换成月色溶溶之际,简直就是家里宋代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了。
宁铮就知道自家太太这是复古着过一天了。
奉九很以自己是汉族人为傲,本就不大喜欢由旗装演变而来的民国时几乎人人穿着的旗袍,平日里穿的大部分都是直身大袍子,或干脆穿西式裙装;尤其现在流行的改良旗袍,腰身越掐越细,裙衩越开越高,夏日里更要露出一大截大白腿来,惹得很多老夫子大骂世风不古。奉九虽不是老夫子,可也不喜欢。
“今天可是要弹筝?”
奉九见宁铮这么上道,满意地一点头,“可不,所以我得焚香、净手。”
奉九不喜欢古琴的声音,总觉得有种嘶哑、凄婉和孤芳自赏,音量也小;她更喜欢古筝的声音,圆润低沉,带着股和光同尘的入世感。
有人说:“琴悦己,筝悦人。”以奉九的性子,她宁可同时悦己悦人才好。
虽说古琴的历史比筝足足早了一千年,但自古以来,名琴有的是,比如宋代“凤鸣”,明代“奔雷”,著名的琴谱也是数不胜数;但就没谁听说过名筝的名字,究其原因,大概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中国知识分子孤高自赏的毛病罢了;比如比起猫和狗来说,知识分子们总更偏爱自有其独立意志的猫,一样的道理。
奉九本不大喜欢熏香,但为了能完整复制古人风雅的情景,也只能忍了,不过焚的香料从来只有一种。
她往案头的宋介休窑香炉里投了香,香气出来后,宁铮闻了闻,一笑。介休香炉釉色白中泛黄,细腻光滑,开片细密,显得古朴高雅,这还是奉九在宁家专放古董的大库房里淘宝翻到的,因着喜爱它的造型和开片后形成的细纹,就拿出来用了。
香气萦萦绕绕,正是宁铮常服上经常有的甘松,凛冽而微苦,夏日用来提神醒脑,闻之清凉。
奉九自嫁过来一闻就很合缘,自此后弹筝只焚此香。
宁铮看她极认真地在一只陶钵里洗了手,用毛巾擦拭干净,仔细看那左下角印着的圆圈加内三角的商标,正是第一国产品牌“三角牌”毛巾,忽然意识到她在日常生活中能用国产就都用国产的,也是有心了。
奉九随后坐到古筝前的琴凳上,古琴与古筝孰高孰低固然争执不下,但完全不耽误奉九把古时流传至今专为古琴写的曲谱借用过来弹奏:她从小先学的钢琴,所以对西方的五线谱很熟稔,而现在的琴谱也都是用五线谱重新写过的;否则,不管是古琴的减字谱,还是古筝的公尺谱,她一律不认得。
奉九安心定神,先弹了曲《高山流水》,又弹了《平沙落雁》,一曲洋洋悠悠,一曲丰满流畅。
奉九指法娴熟——轻重急徐,卷舒自如。两首曲子皆意境悠扬,立意高远,听在怎么听怎么欣赏的宁铮的耳里,均是大大的享受。
弦音终了,奉九戴着极其考究又昂贵的鹿角义甲的纤纤素手,轻抚在紫檀制成的古筝之上,茄紫色的绫罗广袖半覆着她的双臂,雁阵排列的二十一柱筝马森然罗织,带来余韵未歇,两人四目相望,眼神已交缠在一起,绵绵情意如丝如缕,无法割舍。
奉九脑海里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就这么的吧。过去的终究已过去,还是好好过眼前的日子吧。
宁铮看着奉九眼里的情绪千变万化,心里一松,凝着她的如水双眸,缓缓道:“宁大师的技艺如此高超,得赏。”
奉九的钢琴技艺乏善可陈,主因还是功夫不到,但古筝一门,的确值得大大褒扬。
奉九一笑:“不敢不敢,赏什么?轻了我可不干。”
宁铮笑着说:“包你满意。”一边走到书房后面,从一个牛皮箱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一边招手让奉九过来:“认识这是什么吗?”
奉九好奇地观看,这是一块黄色的轮形物件,一面刻着如意头云纹,又有双龙腾跃其间,背面则刻着“如意宝轮”四个篆字。
奉九凑近了闻闻,还有股幽幽的麝香和几不可闻的微臭……
奉九眼睛一眯,笑了起来:“居然是块墨?这么精美,我可从未见过。”
即使在新旧思想激烈碰撞、中西方文化斗得你死我活的民国年代,稍微像样点的家庭对孩子的传统书法教育也是毫不懈怠的。书法是一个人的门面,所以奉九和宁铮也逃不过这样的历练,从小就每天写字至少一小时,所以对文房四宝怎么可能不熟悉?
“不过墨锭这么香,而且黑亮如漆,又透着青紫色,应该是最高等级的墨了。”
“你还真有眼力,这块是麝墨,据我们典当行的老板说是宋代墨工潘谷所制,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宁铮接着说,“你闻到的香是麝香——在油烟墨里加一点麝香,作画写字都芳香清幽,而且不腐不蚀。”
奉九听了,大为惊讶:“麝香的麝?”
“嗯。”宁铮看着奉九,怎么她这么诧异?
“不是说,麝香会……”奉九忽然不说话了,脸也微微见红。
“麝香会让女子不孕?”宁铮的话语里含着一丝笑意,“我倒是没想到我们九儿也这么着急想当母亲了,”他放下墨锭,猛地抱起她,“是我的疏忽,现在我就身体力行加以改正。”
奉九被他抱在臂弯里,急得双脚乱踢,“少顺杆爬了,我就是求知欲强,懂不懂?!”
宁铮本也就想逗逗她,自然还是把她放下:“麝香的确容易导致小产,但没那么严重,你以后要是真怀了,倒是应该注意些,还有香水也不能用,再有就是很多贴骨痛的膏药,那里面的麝香也不少。”
奉九斜睨他一眼,心想如果没肩上这副担子,宁铮到算得上是个兴趣爱好极为广泛的人,于是半真半假地夸赞道:“没想到我们三少懂的还真不少,莫不是原本志向学医?”
宁铮拧拧她的脸,“我倒是想当医生的,不过父亲不同意;我自己读了些古代医书,也研究过人体,家里医官来时我也总跟着去瞧病,望闻问切也学了一些,还曾到家里的中药铺子帮过一年呢。别忘了,父亲就是中药铺学徒出身,相马也是相当有名……”
奉九瞪圆了眼睛:“父亲不是一开始就当了绿林响马?”
宁铮气结,弹了她一个脑崩儿:“你怎么不说他一生下来就落草为寇?”
倒也是,奉九意思意思地赔了个笑。
“你看你嫁给我捡了多少便宜,相当于同时有了半个郎中、一个司机、一个飞行员、一个马术教练、一个滑雪教练、一个专门鉴定石涛的鉴赏家……”
奉九笑眯眯地双手托腮看着他,宁铮:“……”
“怎么不说了?”
“没了,暂时的。”宁铮直了直身子。
“你怎么不说你娶了我,相当于同时娶了一个厨子、一个美食家、一个琴师、一个古玩鉴赏家、一个账房先生……呢?”
“没了,也是暂时的。”奉九挺了挺胸脯,于是宁铮的眼睛就粘在上面转了几转,然后大笑,把她搂近自己,盯着她清澈明媚的眼睛:“你漏说了一个最最要紧的……不过,我不告诉你……”
低下头深深地吻住她,听着她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急促,看着她白玉般的两颊热气升腾如火,宁铮心里到底开始有了原本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一小份安宁。
秋声在门外听到了两人刚才的对话,笑得直捂嘴,偷偷转身去厨房告诉吴妈,让她也乐上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