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城外的林子里,飞禽被惊了好觉,走兽也迅速地东躲西藏,连叶子都想拼命挣脱逃之夭夭。杜预心中忐忑,叫各军小心一点。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士兵们拔出了刀,却只看见一群过客在林间穿梭。
“吓老夫一跳,我还以为撞鬼了呢!”司马伷安抚好受惊的马儿,调侃起来,但杜预却不敢懈怠,对司马伷说:“瑯琊王,洛阳城外的情况,你比谁都清楚吧?这离城十余里地,没多少人迹,突然林间蹿出些人影,你不觉怪异吗?”
“要打仗了,城中百姓躲到这荒郊野岭来也正常,你不要怕嘛。”
林中星星点点的人也看到眼前的官军,紧张得不敢动弹。突然,曹不流从深深的草丛里冲了出来,看押的人也头脑发热的跟着冲了出来。马儿大惊,司马伷也吓得差点坠马,还好一旁的杜预及时接住了他,才没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他向杜预报怨道:“下次求你千万不要说话,你一话说准应验。”
宽敞的官道上,一个闲人,几个刀客,一队兵马,默然伫立。刀客扭头就跑,杜预招呼手下立即围上去,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麻烦,林中人也作鸟兽散。
“你是谁?”杜预问。
“回将军,小人曹不流,是太子宫的狗官。”杜预忍俊不禁,周围的将军们却笑得合不拢嘴。“你们笑什么,我本来就是狗官!”曹不流一本正经地说。杜预也不争辩,叫来副将吩咐道:“你驱马往后,请太子来认一认。”“诺。”
过了一会儿,司马衷吃了烤串,舔着手指,在簇拥下缓缓而来,杜预拜道:“殿下,此人说是太子宫的狗……官,臣不知真假,请殿下认一认。”
司马衷打了一个嗝,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问道:“你会玩博戏吗?”
“太子忘了,您在寝宫叫我也一起玩过。”
“殿下,奴看这面相熟得很。”一个宦官叫道,司马衷于是拍手笑道:“好……好……可以一起玩……”
曹不流笑了,自己被逐出宫后,到处都找不到塞奴儿,误打误撞进太子的车驾,心想,陪好了傻太子,今后还不是可以捞一个陈留王的头衔,比起替贾妃干脏活,到最后说不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强多了。他正欲起身奔向太子,杜预拦住他,道:“既然你是太子宫属官,来这里作甚?”
曹不流眼珠子一转,立即有了主意:“臣奉太子妃命,出宫寻找太子,替太子妃照顾太子,结果在城外遇到一伙山贼,幸好将军搭救,不然臣的命就没了!”
“胡说!”杜预说,“你一个小小的狗官,也能见太子妃?”
“太子妃养狗,和臣熟着呢。”
司马衷不安逸了,囔囔道:“说好了到地方让我下车游戏,怎么还不走?”
杜预只好回道:“出发!”
但前行的路上,杜预还是不禁发问:“前头就是我们五路大军分别之处,太子跟谁?”
司马伷邀马上来,笑道:“太子既然代表皇上,那就不像我们亲临战场,只管坐镇中军就是了……杜将军分到了襄阳城,不如你再陪太子走一截,去襄阳大营交给他老丈人和叔外祖,让他们去斗吧。”
杜预回望了一眼太子銮驾,苦笑道:“你们倒是安逸,我现在真羡慕王浚,在蜀中造船,啥事不管,只待冲锋之时,顺江直达建业!”
“你就别牢骚了,走吧,我们各赴所在,给皇上打一个漂亮仗!”
“建业见!”杜预说,带了少许随从和太子一行,便匆匆开赴襄阳。
襄阳距洛阳,六百余里,几日便可赶到,马玩的本意是走出洛阳便携塞奴儿北上,可如今张布突然现身,又没有要走的意思,让马玩有些难以理解,他悄悄近到张布身边,提醒他:“大军要去襄阳了!”
“我知道,塞奴儿在睡觉!”
马玩也忍了,慢慢缩了回去,恰巧同曹不流撞了头,他吼道:“你干嘛?”曹不流问道:“这车中的姑娘是谁?太子怕不敢背着太子妃带侧室吧?”
“我发现你不光是狗官,还是狗腿子,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偏要和狗一样……”马玩本来张布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极不耐烦。曹不流倒也没有一般见识,甚至于沾沾自喜道:“侮辱……侮辱了不是?历朝历代哪有像我一样的狗官,养狗养到了这番境界。”
马玩笑了:“你乐意就好,好好做你的狗……官吧,望你往后飞黄腾达了,不要做人见人爱骂的狗官!”
曹不流摆摆头,他自讨没趣地离开了,但心中始终不得平静,感到太子妃欲除之而后快的塞奴儿似乎近在咫尺,莫非就是车中女子?想到这儿,他的心中闪现一丝彷徨:是杀了塞奴儿向太子妃邀功,还是抱紧太子的大腿?转念一想,当今皇上春秋鼎盛,太子登基遥遥无期,一切承诺都是空头支票,为什么要孤身犯险?所以他决定要极力讨好太子,但又不可放过塞奴儿,毕竟两边押注才是上策。
车马疾驰,周遭的风景换了一茬又一茬,除了司马衷对野外山水的情有独钟,他人哪里有心。道口的岔路,界碑拔地,马玩特意瞟了一眼,只见碑框之右,刻着“南阳国宛县北界”几个大字,框左又刻着“去洛阳南四百许里,南去襄阳二百余里”几行小字,马玩惊叫道:“到南阳了!”
张布依然很淡定地说:“我知道,塞奴儿又睡了!”
马玩扬起马鞭狠狠地笞着过路的树枝,急喊道:“塞奴儿……塞奴儿……我们逃出了洛阳,不急着去塞外,反而走向前线,塞奴儿吃了不少苦,你忍心让她再受苦吗?医家告诫过我,不能再让她遭罪了!”马玩发泄完后,用力攥紧了拳头,眼里包不住滚滚热泪,趴在马脖上大哭起来。他恨自己无能,抢不过张布,他恨自己多事,揽下这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他恨自己感情用事,为了一个女人,动了真情……
哪知张布内心毫无波澜,瞟了一眼马玩,看了一眼车帘,道:“确实又睡了嘛!”
马玩哭得更厉害了,狠狠地拍打着马脖子,疼得马也冲撞起来,引得太子宫人们一阵又一阵骚动,好在有全程偷听的曹不流及时出手,勒住马缰,才没铸成大错,他轻轻拍拍马玩的肩头,宽慰道:“不碍事,现在离洛阳远了,哪怕是有人追杀,也有几天路程,我们到襄阳歇息一程,也不坏事,再说现在打仗呢,洛阳城中谁还在乎少了我们几个人?”
“太子妃不还在乎着太子吗?”马玩语带哭腔,曹不流一不留神说了实话:“我养丢了一条狗,怕太子妃惩罚,偷偷跑出来的,之前的话是胡诌的。”
“那看来你同我们一样,都和太子妃过不去。”
曹不流点点头。
襄阳城外,樊城中,长江天堑,盛装的人群等着泅渡的船。马玩又一次提醒张布,他抬头望了望城门上的字,轻轻点头。“我们干脆老死襄阳算了。”马玩说道,张布去不干了,说:“要死你死吧,我还要带塞奴儿回北方。”
“我不知道你头脑里面在想些什么?三番五次叫你走,你不走,偏到襄阳了你又要回北方……”
“我是不想死在这儿,不吉利!”
曹不流却突然喊道:“船来了!”他飞快地跑到太子跟前,道:“殿下,船来了,是千丈的中版,请上船!”司马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船,听了曹不流的鼓动,连忙冲到岸边,指着几艘大船,止不住地鼓掌,一直喊着:“船……船……”
船夫半跪在杜预面前,说:“将军,小船是襄阳船商租的官船,钱已由襄阳大营付过了,请各位大人上船吧。”
杜预笑道:“这个贾充不捐钱打仗就算了,连租艘也这么小气!”于是走到司马衷身边说:“殿下,南方就这个条件,您将就将就?”司马衷可不管这些,只要有吃的,有玩的,哪怕只有一块木板都能接受。
宦官将装了桑炭的烧烤炉、釜和竹蒸都抬上舱,庖厨片起江中捞的鱼,串起蝉蛹、虾仁、脯肉和肉裹的椒,涮着新买的牛肚、藕片,蒸起肚中纳了芹、姜、葱、豉的鱼和鸡,循序放入多子格中。司马衷则和曹不流、马玩在甲板上玩起了射覆,宫女把三格放在一旁的三足案上,司马衷解下腰间的勺,舀了一口格中汤,拿了一串蝉蛹继续玩,“都去吃,有身毒的香料,美哉!”曹不流也从自己的腰间解下勺子,挑一个盘,喝起了汤,马玩则没食欲,眼神中时不时掠过邻船上依偎着张布的塞奴儿的样子,只有沉静在游戏中才能有片刻平静。
“管她的……”曹不流说,“人家心有所属,你难道要横刀夺爱?”
“我哪是想着什么情啊爱的,我就是想着早点把塞奴儿送往草原,早些脱离苦海。”马玩红着脸争辩道。“假话……假话嘛不是……”曹不流满嘴流油地笑道,“太子您说呢?”司马衷可懂不起这些,就对吃喝玩乐感兴趣,见二人吃得正欢,他叫来浆人,吩咐道:“给本太子泡一杯果粉,给他们俩冲一本蜜浆,大家都喝过,好喝。”
玉液琼浆,除了天上,人间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享用,以人二身份,闻一点香都是奢侈,何况天下之人?但不好扫了司马衷的兴,跟着司马衷的调子喝了起来,却要了一杯又一杯。
突然一声尖叫,打扰了醉酒后载歌载舞的三人,纷纷定睛看去。塞奴儿发疯似的在艏艉上蹦跳,推开张布的怀抱,欢快地跳入水中,一下子又清醒了,拼命叫喊:“布,救我……马兵曹,救命!”二人猛地入水,游向塞奴儿,马玩质问起张布:“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成这样?”
“我……我和她好好说,说着说着,她就有些神魂颠倒,我声音不由得大了些,她受了惊吓,也认平出我我了,到处喊救命……我想抱着她让她冷静下来,但她……”
“好了……”马玩在水中抱着塞奴儿着急道,“你就别在废话了,赶紧地把人救上去,我支撑不住了……”张布光顾着说了,这才反应过来,从马玩的手中接过人,可是马玩似乎有些不舍,手指还牵着她的衣角。司马衷一脸高兴,以为看了一出百戏,还不停喝彩。曹不流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提醒:“殿下……是塞奴儿……殿下……塞奴儿……”
“救人啊——”司马衷喊道。
“没事了——还只是呛了水——”马玩扯长了声音向四面八方喊道,张布则撇开了马玩,抱着美人进了船舱,马玩只好踩着曹不流丢下的双体船,慢慢划回了母船。
“你的心里还是装着她,还好我装着你。”
“闭嘴!”
调侃了几句,船也靠了岸,襄阳城中,还没有战火的阴霾,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