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刻时间后，繁闹的朱雀坊街上人群川流，一个不起眼的黑毡帽身影停在某酒肆前，抬头望望那黄色三角旗号，疾步闪入进去。
底楼醴香浓郁，各处暗红毡毯都散坐着好几圈饮酒的人群，各种口音与方言纷纷嚷嚷。
上次和贾马尔他们来过一趟后，阿桑就喜欢上这个有趣的地方，一有空就偷溜过来。
立在门口快速环顾里面，阿桑目光扫到靠河边木栏一个灰麻葛衣身影，嘴角立即扯起一丝笑意。
大步踏入门槛，阿桑朝迎来的店伙计抛出一枚小贝，指指那栏边空位置，口里熟练地吆喝一句
“一觚醴酒！“对方立即会意，接过小贝跑开。
掂起脚跟，阿桑小心地绕过那些喝得东倒西歪的人，
屁股刚坐下毡毯，店伙计已经将一觚醴酒与爵杯放在小木案上。
炸得金黄的菽豆几乎要冒出矮脚豆盏，阿桑满意地抓起几粒抛入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身边店伙计手起之下，一道金黄的酒线落入陶爵，半滴没有溅落。
阿桑已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新奇，直接端起爵杯仰头就整杯灌下。
一股热辣而醇香从咽喉直窜到肚子，她长长地喷出口酒气，两边嘴角咧起。
浑身正慢慢被如被温泉浸透般，变得暖和舒泰。
武卫们没有说错，好酒里有快乐的魔力！
大商醴酒更是充满神秘巫力，让人立时变得开心欢乐。
她笑眯眯地端起重新斟满的爵杯，热情地朝着旁边两步外的一名葛衣老人晃晃。
“大老爷，今天又来听你说史了！”
翘腿靠坐木栏边的葛衣老汉懒洋洋地挥挥手中大陶斝，只是轻微抬下深藏在皱纹中薄眼皮，然后就转头望向河边。
对方如此冷淡反应让阿桑略感意外，她怏怏低头继续饮酒。
河风拂起他凌乱花发，斜阳中那斜插在松散银发上的骨笄油黄放亮。
老人干枣般泛青瘦面颊泛出些红晕，背靠栏柱一副微醺散漫的模样。
“十子大人，几日未见，今天你给我们说说啥好典故啊？”下面饮酒人群中有人冒出句话来。
上古传说中龙生九子，其子各异。
而这位白瘦老者经常在此酒醉熏熏，言行怪异又性格清高，一般不堪搭理别人。酒徒们都爱戏称他为十子。
这话葛衣老人好似没有听见，他眯着藏在深皱里的小眼，出神地远眺河对面高丘上的黑檐宗庙。那微红苍老面颊上有种异于往日的惆怅感伤。
“上等许洛醴酒来咯！”手提长颈陶觚店伙计小心穿过人群，另一只手还端着个盛满煮青豆的高脚豆盏。
酒觚里飘散出阵陈年曲香，一嗅便知是上等佳酿，阿桑贪婪地深嗅口酒气。
停在那位十子大人身前，店伙计笑道
“今日又有客人请你老人家品上等醴酒！”
陶觚兀然摆在面前，十子大人恍然点点头，从思索中醒过神来。
嗜酒如命的他面上并没有往日那般咧嘴笑逐颜开，立即抱拳抬袖表示感谢。
阿桑留意到老人干瘪的嘴角挤出的笑意十分勉强，似有重重心事般。
长袖抬起，手中大陶斝伸出，店伙计也不含糊，直接将金黄透亮的醴酒斟满陶斝。
醇香四溢，阿桑在旁边眼馋地偷咽口水，知道这觚好酒是店里最上等货色，要五个小贝，她只有看的份。
仰头灌下整陶斝美酒，十子大人顿时如同变个人样般，颓废的面庞恢复几分容光，眼神变得明亮清澈起来。
他对着前方踞坐在一处的几位狐裘毡帽夷商，淡然点头示谢。
看眼冒着热气的豆盏，十子夫抓起撮青豆塞入口里，闭上眼，腮帮蠕动慢慢细嚼起来。
待他睁开眼，发觉身边已经聚坐满人群。
这片刻功夫，酒客们都无声地靠近过来，手里端着酒盏，眼里蕴含期待。有夷商模样的酒客忍不住叫道
“上回听你坂泉大战尤其精彩，不如继续讲讲那魔神如何？”
这话戳中阿桑心头所盼，她瞪大眼睛屏息等待。
那黄帝大战蚩尤的传说实在壮阔神奇，上次阿桑听完后愣是好几天没缓过神，做梦都全是那猛兽神人在迷雾中大战。
施施然放下陶斝，十子夫横起肘下衣袖抹抹嘴，他的目光越过人们头顶，小眼虚望着远处，微忖后扬声道
“那个逆天魔头有啥好说！”他目中棱起一丝不屑。
“魔神不好，那你就说说上古英雄的不朽传说？”下面有人插话道
醴酒劲头甚浓，十子夫深吸口气，面色愈显红润，伸出食指摇动几下，轻晃脑袋叹道：
“丰功伟绩并不只属于黄帝大禹这些贤王圣人！”
没有人懂得老夫子的感叹，但知道他的精彩故事即将开始，都默默跪坐等待。
“难道还有凡人能如夏王大禹那般治理黄河，铸造九州鼎，利泽千古，照拂万民吗？”一句大声的诘问忽地冒出
这话带着浓浓的异乡口音，所有人投目过去，脸色有些不耐烦。
忿然出声的是阿桑左面一个面庞黢黑的年青人，他一人独坐，蓬乱乌发间鸟首木簪油亮闪光，那双举起陶爵的手稳健有力。
面对这声质问，十子夫神情平静，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迎面过去。
“年青人，你可知道大商最初故都何在？“
“但凡世人皆知，商汤圣王应天命灭夏，定都亳建立大商，后因水患多次迁都，先王盘庚率百官众巫迁移到殷，兴建大邑商都，开创当世太平繁盛。“
那年青人黢黑的下巴微昂，言语中颇为自豪。
十子夫轻抚颌下乱须，微微点头后面色转肃，目光炯炯亮起
“禹王治水功绩伟大，可千年后水患还是肆虐，大商也不得不频繁迁都。才能保万民安居乐业。“
青年人露出恍然明白什么的神情，点点头问道
“那夫子难道是想讲我们的先王盘庚迁都吗？”语气比先前恭敬几分。
十子夫并没有回答他，收回目光，环顾众人，声调微扬
“如今是丙午年三月甲子日，诸位可知十年前的今日发生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