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无论沧海桑田如何演化,世事变迁何方居上,中原大地的美食文明,始终如同长河一般千里奔流往复间,生生不息归去时。
富家自有富家宴,凡门更有凡门席,不管好坏良莠,中原历代子民总能另辟蹊径自成一派,开创一方方饕餮天地,汇聚一处处珍馐山海。
而自入世以来便以勇武著称的罗雀,更是此间之道集大成者。
罗雀出身微末,过往流年不利,自幼便在师尊教导之下风餐露宿山岭野林,雪来雨去湖泽泥沼,为的便是千锤百炼体魄,贯通古今武道。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既断往昔童乡,必赐他方神机,故而春秋流转之中得以学成出山,投效于世间兵武大道。
然而军中不知,除却满身武艺外,罗雀还是个隐世埋名的炊家子。
无人知晓他这身精湛武艺从何习来,更无人知晓他这手精妙厨艺从何得之。
多年行伍,他总是天边未明便提枪操练,夕阳未落便投身炊台,却从来没人得以窥伺如何习练,也从来没人得以品尝烹饪手艺。
不过今日既然韩霓金口已开,那罗雀便只能遵命行事,这才东港买鱼虾、西街买米菜,先行一步回到居所,升起袅袅炊烟。
“本郡主奔波劳碌,肚腹已然有些饥饿,既然你懂厨艺,那不如就由本郡主出银两,由你出本事,做些拿手好菜品尝一番~如若还算合乎心意,那便再免你两份抗命罪过,你意如何?”
还能如何?既已俯首称臣,自然只好领命。
而且不知为何,罗雀沉稳城府之间,竟对韩霓生出几分畏惧之情。
多年来,战阵风霜刀兵杀意,皆不曾令罗雀露出半分惧色,然自从与韩霓相识之后,他却总有种别样感触。
直至走马谷抗命一事,方才略微探知,原来自己竟对韩霓颇为惧怕!
“徒儿,你且谨记~好勇斗狠之辈,或妖或人皆不可怕,无非刀兵相争以武明判,输赢再大也不过朗朗生死之间....然操弄心机权术之辈,可是遮天蔽日的大麻烦!夺命于随心,杀人于无形,你若遇上这等敌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师尊之言,罗雀向来铭记于心。
可如今韩霓与自身并非敌手,为何却还是难消心头畏惧?
爆炒虾仁浓漫红晕,清蒸河鲤香绕屋梁,水柳青油勾勒清秀芬芳,干烧软笋平点淡然悠扬,若非左右门窗合得踏实,这半街猫狗怕是都要汇聚桌旁。
韩霓俏然一笑,端起碗筷便享用起来,而随后那抹缓浮眉眼之灵动,自然已替朱唇皓齿略表愉悦心意。
“你有这般这手艺,若去大江南北的酒楼露脸,恐怕早已飞黄腾达。即便宫中御膳,也难说未有你之席位呀~”纤纤玉指夹起鱼肉,满心舒缓送入口中。
“在下一介武夫,不过略懂几分厨艺,郡主过誉了。”罗雀侧立一旁,俯首应道。虽说仍旧喜怒不形于色,但放眼普天之下,哪有厨门中人不喜食客夸赞?
“这可不是过誉,宫中鱼虾并非未曾品味,如今想来,的确不过如此。”
“合郡主口味就好。”
然当韩霓夹菜之际,却才发觉罗雀一直伫立身旁,当真如同酒楼作派。
“嗯?你为何不上桌?”心意若玲珑,明知却故问。
“主仆有别,在下当然不该上桌。”罗雀也不遮掩,有问必答。
“哦~稍加敲打一番,就变得这般乖巧?不必在意尊卑,本郡主行事向来不顾礼序,你莫要胡思乱想,上桌动筷便是。”韩霓稍作打趣,转而展颜笑道。
“还是....谨遵郡主心意。”多说无益,既然上令已下,罗雀自然行事便可。
可席间举止,韩霓却敏锐觉察到罗雀些许奇特之处,仿佛出筷提碗皆是缩手缩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手中是什么七彩琉璃天上盏。
“罗雀,你干嘛这般姿态?”韩霓美眸满盈困惑,腾出双手询问道。
“在下....在下不甚饥饿,故而如此,让郡主见笑了。”罗雀目光刻意闪躲,放下碗筷低首回道。
但生于富贵家境的韩霓,对于此等不谐举止可是再清楚不过,幼年随父亲入宫赴皇宴时,那些端茶斟酒的侍从宫女,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不过她不明白,罗雀又是何至于此?难道说....
“罗雀,你莫要紧张。”韩霓双手合十,思虑间放于嘴边“你不会是在害怕我吧?我都说了,抗命之事念在初犯不会过分追究,难道那时我吓到你不成?”
“呃....抗命之事本就是在下有错在先,追究罪责理所应当。在下只是....只是尊重郡主而已,毕竟凡事还是要有个分寸。”罗雀回应虽然周全,但越是滴水不漏,在韩霓看来越是破绽百出。
“我那是....你这....军中抗命的确有罪,但那不过就事论事,你日前关下斗将那般神武,怎会到这般境地?”韩霓心中惊讶不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而罗雀更是扪心自问不断,他也搞不清楚,为何自己要低三下四到这般境地,但每每想要挺胸抬头,便总感觉有些难言之隐,从本能压抑心神。
【这罗雀到底是怎么了?我难道当真有过什么出格之举?这可大事不妙!罗雀乃是我此生麾下招揽的首位门客,若留下岔子,我爹和大哥向来礼贤下士,如此断然不会让我继续开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非得想辙化解才行!】
【我到底是怎么了?这是做了什么业障吗?还是说近几日杀戮太重,冲了何方神灵?我为何要如此惺惺作态....难道说,中了那妖兽的某种幻毒?】
两人各怀心意之时,屋外传来的蹬踏杂响,瞬间将两人心绪拉回当下。
罗雀率先推开窗户轻身而出,抓住屋檐倒翻于砖瓦之上,刚巧见到两名头戴木雕假面的夜行贼徒,正要飞身远遁!
“小贼休走!”
刹那间,罗雀三步并作两步飞踏而去,来到两人身边左右开弓,三拳两脚便将两人打翻屋上,使得砖瓦纷纷零落。
韩霓也在此时轻身而来,似曾相识般审视着这两名紧按假面的贼人。而他们腰间悬挂的两柄软剑,正是韩霓疑虑之处。
“软柳暗剑,龟息伏身之法....又是飞鱼门的江湖败类?当真如此执着?”
“飞鱼门?这飞鱼门莫非与郡主有何渊源?”罗雀抓起意欲脱逃之贼,再度折膝拿腕,压倒在地。
韩霓没有回应,而是跳步跃至另一名呜呼不止的贼人面前,一把扯下假面后,竟当即伸指催动内息,生生撕去半张耳朵!
“是谁派你们来的?妖后还是那个狗丞相?不想死就快说!”
贼人疼痛之间,下颚微动似要吞药自尽,韩霓见状更是二指撑开口舌,倒握拔出贼人腰间软剑,在其满口紧闭的牙齿上不断敲打锤砸,顷刻间便撬断几颗!
而韩霓那双杀意暴涨的美眸,竟然露出更胜妖邪之凶光!
“你已露相,若是不说,我翻天覆地也会找出你的家人妻儿,将他们一个个剥皮抽筋,丢到圈里喂狗!你要想他们死,那就好好地把嘴闭严实了~!”
得见此种景象之时,罗雀心中忽而豁然开朗,仿佛先前对韩霓的畏惧之感,又全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回归常态。
不过此刻韩霓,全心扑在拷问威胁之中,自然未能觉察罗雀面目之变化。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是舍身于权欲斗场的贼徒,心中也有不容他人侵犯之净土。
“是....是普益兵马司赵都统....我门中人,皆是听他调配!至于什么妖后丞相,我实在一无所知啊!你要怎样对我都行....莫要伤害我的家人!”
“普益兵马司赵都统。”韩霓思量之中,再露阴冷暗笑“普益知府应出自东宫门下,也就是说,这是太子的意思....呵呵~骨瘦如柴的狗东西!”
“郡主,这两人是留是杀?”罗雀重现往日姿态,上前询问道。
“留,当然要留~你们口中的供词,日后兴许另有用处呢~”
说罢,韩霓调转剑锋,毫不留情便挑去贼人手足筋脉,而罗雀见状后随即出手反拿,碎骨捏断手中贼人之足掌。
“嗯?你不怕我了?”韩霓方才想起席间话头,仰首问道。
“不,并无其他异样。”罗雀仍旧毫无头绪,但心下感知全然正常。
“呵呵,你倒也是个怪人。”韩霓挥掌拍动之际,将两人嘴中药丸尽数吐露转弯之间“先前好声好气,你惶惶噤若寒蝉,如今我恶颜尽显,你倒是舒坦。”
“这....在下实在也多有不解。”心下自查之际,罗雀似乎抓到某些头绪,但只是瞬息便一闪即过,全如从未生起念想一般。
简直就像,有人将自己心中渐渐浮现的某段过往,重新压入心海之底。
【莫急,莫急....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