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孤悬，不见半点疏星。
开州城中，残垣火光驱散黑暗，混着血腥气，映红了半边天。
一块悬吊着的木牌从空中坠下，其上朱砂写就的“艾府”二字，被火光照得发黑。
艾府后院里，木板盖着的谷仓里，裴蕊止住心中恐惧，看着身后的两个孩子，强忍着颤抖的手，哭中带笑地说道：“你们待好，我去引开这些畜生。”
“再等会儿...飞川就会回来了！”
院子里，六七名大汉扛着刀，挑刺着院中各种物品。
裴蕊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山匪搜查，他只知道，每一次搜查，都让他仿佛在鬼门关走一遭。
程大亮挑起一包沙袋，将其中沙子全部倒出，朗声吩咐道：“弟兄们，搜得仔细些，别看那些仙人得的东西多，可好东西往往藏得深呢。”
看他们的动作，裴蕊知道，若是搜不到东西，他们是不会走的。
几年前，艾飞川只是一个小队长。
剿灭山匪有功，得了千总。
护得商双有功，得了守备。
抓住孙奇，救下张因世和奇子宾，三家推动下，他成了开州城参将。
身为艾飞川妻子的裴蕊，只在他背后胆战心惊地看着，看着丈夫平步青云。
闺房之中，丈夫曾说过，这些功劳都不是他的，是他捡来的，于是裴蕊便过得更加惶恐，惶恐有朝一日，所有东西都会付之一炬。
而现在，她惶恐的东西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
裴蕊推开木板，委身出去，拉下几根倒塌的木柱，隐藏好后，才一声惊呼：“救命！”
凄厉的声音，是夜空中的求救，也是裴蕊的催命符。
院子里，程大亮听见这声呼救，眼中精光乍现，便摔下手中酒坛，呼喊道：“小的们，有婆娘！”
乌拉乌拉地粗野蛮子，仿佛化作无所不食的饕餮，挥舞着刀，直往裴蕊追去。
谷仓中，艾橙伸出手来，摸了摸头顶冒着烟气的木板。
接触的那一瞬间，手指上便传来钻心疼痛，只有十一二岁的她，看着手指上的焦疤，却面无表情。
“呜呜~”
身后，传来弟弟哭声，艾橙挪步走到艾橘身边，将他抱在怀里，缓缓地摇着。
“啊~”
谷仓外，最后传来一声凄厉声。
听见这熟悉声音，艾橙娇弱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两颗斗大的泪珠缓缓从眼角滑落，她仿佛看到母亲身体被人撕碎的样子。
她知道，母亲与她已经天人两隔。
“小橘子，不哭不哭...”
依旧面部表情的她，轻声安慰襁褓中的弟弟。
“砰~”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刺目的火光混着呛人的烟雾，瞬间充斥整个谷仓。
艾橙平静着脸，只将弟弟藏入草堆之中。
谷仓外的山匪，待烟雾散了，只看见一张平静的脸。
“哈哈哈，大哥，这里还有个妮子，我就说那娘们儿不可能自己跑出来！”
程大亮两步走了过来，一把将艾橙提起，看着她那双稚嫩眼睛，夸赞道：“兄弟们，这女娃子不错，可惜是个面瘫。”
“不过细皮嫩肉的，提回家，好这口的人，可舍得出高价！”
说罢，便嗅着女孩身上的气味，随后伸出舌头，打算尝尝艾橙脸上味道。
“呲~呲~”
道路远方，传来刺耳尖锐声。
被声音打断的程大亮皱着眉头，回头一看，却见一人拖着刀，借着墙底的阴暗，往他们这儿走来。
那人脚步不紧不慢，平静如幽潭，却让程大亮感受到一丝压力，“那方侠士？”
“此地由我们占了，可别乱了菁华宗的规矩？”
“规矩？”
艾飞川抬起头来，看着程大亮，嘶吼着说道：“在我家里，我就是规矩！”
“哈哈哈哈，原来你是艾飞川！”
“艾家主，你自己送上门来，老子便收下你这一百战功！”
“小的们，剁了他！”
程大亮喜上心头，张口吩咐身后的下属，可回应他的，却只有老鼠一般的窸窣声。
“叫你们剁了他，聋了吗！”
程大亮往后一望，却只见几具倒地尸体，旋即在他眼前，闪过一道寒光，逼得他不得不松开艾橙，往后跌去。
董全抱过艾橙，又向程大亮补了一脚。
被这脚踢了个踉跄，程大亮忍住胸中的翻涌气血，便暴怒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这开州城参将，究竟有何能耐！”
一个转步，程大亮将地上的阔刀提起，扛在肩头，一个爆步，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艾飞川只见得一丝寒光，程大亮便已经冲到身前。
只听得他怒喝一声，便见他抡圆阔刀，扬起一阵刀风。
“好力气！”
艾飞川往后一跃，现身于月色之下。
四方断壁之后，五名手持弓箭者探出头来，拉满弓弦如月，眨眼间，便有三支钢箭破空而出。
“无耻！”
以多敌一，程大亮暗骂一声，却收不住势，只能松开力来，往前一滚，这才侃侃躲过空中几箭。
然而，上方攻击暂止，街道上便又杀出三道人影。
一刀一枪，皆瞄准命门。
阔刀在地上一磕，兀自弹起来，程大亮又被逼得退无可退，右手竟直接被阔刀生生削断。
血涌如泉。
程大亮撕开衣服，将断臂口裹上，严阵以待看着来人，嘶吼道：“艾飞川，你还敢带着人回来！”
艾飞川走上前去，看着这名失血脱力的大汉，嘲讽道：“这里是我家，我为何不敢回来？”
寒光一划，人头落地。
院子里，贺尚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着急说道：“队长，你先走，我们留下来断后。”
艾飞川将艾橙抱起，挑逗似地勾了勾她的鼻子。
艾橙麻木地看着父亲，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救下，于是挣扎着跑出艾飞川怀抱，抬起熊熊燃烧的木板，往谷仓钻去。
“哇~哇~”
刺耳的哭声，从谷仓中传出。
艾橘被烟雾迷了眼，出了谷仓，闻到空气才发出婴儿本能的啼哭。
而这哭声，却惊醒了附近寻找猎物的人，四方屠杀者嗅着味道，确定声音来源，皆往艾府聚集而去。
艾飞川蹲下身子，从艾橙手中接过儿子，在她头上轻轻一吻后，冷静说道：“你们把艾橙带走，橘子他好哭，走不远...”
“队长，你...”
董全打算抢过艾飞川手中的艾橘，却被他一把推开，吼道：“听不懂吗？我叫你们走！”
言罢，他捡起一条布巾，斜拉在肩上。
将依旧哭泣的艾橘放在怀抱中，艾飞川捡起地上长刀，往妻子尸体处走去。
...
“各位大爷，你们行行好，放过我！”
孙奇跪倒在地，止不住磕头。
在他身前，有七八名山匪，如看戏一般，看着地上这名通窍一层修仙者。
“爹和娘躲在那里，只要放过我，孙家一切都是你们的！”，孙奇指着一间土房，着急说道。
山匪往土房一瞧，确认里面有人后，乐呵呵地说道：“你这修仙者倒有些意思，你且看看，开州城哪里有修士活着？”
“通窍一层，可值一千战功呢，放了你，岂不是放着荣华富贵不要？”
那人转念一想，诱惑道：“不过，你若能找到十万凡人，赎了你的身，我们放了你又何妨？”
“十万？”
开州城，已被翻来覆去杀了两天，如何凑得出十万凡人？
孙奇惊恐又有些迷茫，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回忆，好一会后，才激动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孙家还有十七人躲在地下室，还有几十人逃到山里，还有城主一家，我知道他们躲在哪里！”
“哦？”
听见城主一词，匪头洪兴鼎来了兴趣，问道：“吉铭不是死了吗？”
“城主...吉铭是死了，但他还有家眷！只要你们放了我，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孙奇连忙趴在地上，抱着洪兴鼎的腿，祈求一般蹭着。
“哈哈哈，有意思，老子还是第一次被修仙者这么对待。”
“给你打个一折，只要你能找到一万人，便留你一命，如何？”
“好！”
欣喜若狂的孙立不住点头，便去父母躲藏的土房处，准备一把拉开房门。
“逆子！”
土房门突然被踹开，孙正邦一脚将孙奇踢倒，谄媚一般看着山匪，恭维道：“各位大爷，他能办到的事，我也能办到。”
“而且他是修仙者，我是凡人，我对你们威胁小！”
“有理！”
几人一合计，觉得孙正邦说得不错。
“砍了！”
“大哥，让我来，哈哈哈，凡人我杀多了，仙人这还是第一次，让我这狼牙锤也喝喝仙人的血！”，一名提着狼牙锤的山匪挤了上来。
“不要...”
“求求...求求你！”
那山匪一手拖着狼牙锤，一手拖着挣扎的孙奇，走到一处转角后。
“砰~”
一声沉闷声响起，便再没有喧哗的吵闹声，转角后，山匪提着一个人头，在头颅上贴上一张符箓，锁住魂魄后，提起孙奇头来，炫耀道：“一千战功！”
孙正邦见着儿子惨状，眼咕噜一转，又贴了上去，悄声问道：“大爷，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河源村谭家？”
“谭家？”
“没听说过，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洪兴鼎一脸迷茫，菁华宗给的册子里面可没有什么谭家。
“谭家兄弟二人，全是修仙者！”
“只要各位大爷绕过我一家老小，我便带你们去河源村！”
听见有两名修仙者，洪兴鼎笑逐颜开，拍了拍孙正邦肩膀，激动道：“好，那你可说定了！”
“小的们，备好家伙，找些不怕死的修士。”
...
“孙立...要救他们吗？”
清官难断家务事，路垂道看着孙家院子里的闹剧，忍不住问着身旁的孙立。
“我自己来吧...”
孙立提着一把剑，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儿子...”
见着壮了些许的孙立，孙正邦呢喃一声，谄媚的笑容顷刻消失，狗刨似的躲到土房之中。
“通窍一层？”
通窍三层的洪兴鼎打量着孙立的境界，讥笑道：“你们这孙家也是有些意思，一家两名修士，却混成这般样子。”
手指上，法器墨骨戒释放着点点灵光，孙立举剑迎了上去，不顾性命，胡乱挥砍起来。
在谭家，他虽然学到几式剑式，但现在的他，却觉得这般才痛快。
...
艾府四周的墙上，洒满了依旧温热的鲜血。
艾飞川推开了积在脚边的尸体，半抵在墙边，强撑着身体不至于倒下。
他看着向自己包围而来的十几名山匪，突兀地笑了。
怀抱中的艾橘，早已没了动静，可艾飞川却依旧摸了摸他的脸蛋，安慰道：“小橘子乖，不哭，不哭...”
山匪似乎被他那气势吓到，只围在艾飞川周围，一直等他再发不出声音，才簇拥着上前，试探着喊道：“杀！”
艾飞川已经没有力气，只能麻木看着涌向自己的山匪。
然而，在他闭眼的瞬间，却听得一声撕心裂肺地喊。
“队长！”
七名赤甲卫横拉开来，提起速度便摧枯拉朽，如同山巅坠落的红石，将道路中央的几名山匪碾穿胸膛。
“赤甲卫，跑！”
留下一句哀嚎，剩余山匪翻过断墙，四散逃开。
而宋义与关耀领着谭家族兵，早就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艾飞川眼中盈蓄着泪水，看着宋义和关耀两人，责骂道：“你们...为何要来！”
三人还未交谈，黑暗中便飞出一道人影。
“修仙者！”
一名队员撞在石墙上，呛了两口血，便再没有呼吸。
黑暗里，走出一人来，一边鼓掌，一边看着艾飞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七名赤甲卫，一名可值10战功呢。”
一语尚未落下，又一名修士发出声音，“道友，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这里可是我手下先盯上的。”
两名通窍五层修士，看着面前战功，畅快交谈起来。
“诶，道友，此时不宜谈这个，先将这几名赤甲卫解决，事后再说也不迟？”
“哈哈哈，自然！”
两名修仙者约定完毕，火热看着艾飞川和七名赤甲卫，互相提醒道：“小心点，别打坏了这七副红铠，坏了可就换不上战功。”
说罢，两修士身上灵光乍现，激活法器涌入赤甲卫队列中。
宋义将艾飞川扛着肩上，厚着脸皮说道：“为何要来？”
“自然是救你，小艾啊，这时候可不是怪我们的时候。”
通窍五层见宋义要将艾飞川救走，一挥扇，便扇出几点铁砂，“区区凡人，还想从我们手中救下他？”
宋义并不回头，自顾往前走着。
空中，翩然飘下一抹倩影。
一枚银针如同游龙，在人群间穿梭，数名山匪只瞪大双眼，看着旁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们正欲反应，便瞥见那银针已到眼前，再也无能为力。
“练气修士...”
两名通窍五层修士，刚看出白殊境界，便被银针穿透头颅，殒命当场。
“白姑娘...”
白殊落到艾飞川身边，轻声说道：“先走吧！”
...
天空中，一处飞梭静静悬着，何准玉看着白殊身形，竟有些呆了。
莫贝看见他那般样子，嗔怒道：“何道友，刚看一眼，魂就被她勾去了？”
“怎敢...”
何准玉连忙解释，“师尊曾言，见她生得貌美，才出手轻了些，若真抓住这巡察使，也是献给师尊，我哪敢觊觎...”
“那何道友刚才的失态？”
“莫公主，你且细看，这人的修为似乎只有练气二层。”
“的确...”
“哈哈哈，莫公主，这离尘道巡察使，定是未恢复修为，且在此等待，我去将她擒来！”
见着白殊只有练气二层修为，艾飞川拂袖，便将一柄飞剑悬于空中，朗声喊道：“菁华宗巡察使在此捉拿贼人，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夜空中，飞剑灵光迸发，璀璨比之明月更胜几分。
练气修士，才能御剑飞行。
开州城中，所有劫掠者口中发出惊呼，抬起头来看清何准玉英俊面容后，眼中皆有向往之意，蜂拥似的往白殊位置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