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起,天气一下就凉下来。
车窗外,稀疏的几盏灯,像蒙上了黑纱,分外不明朗。
转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巷子,车前灯照出一条煞白的路。后车的人似乎睡了,没有一点声音。燕秋觉得闷,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了。”后面的人沉沉开口。
燕秋吓了一跳,“你没睡着啊……”话音未落,耳边玻璃整块炸裂。“小四!”余三宝条件反射般俯身冲到前座,却被常七贵一把拽回来,七贵整个人挡在他身上,破着嗓子嘶喊:“左转!进白河街!”
九福猛地打转方向盘,钻进左边弄堂,子弹擦着车皮飞过,砸出一个个坑,车子在急剧晃动中疾驰,九福手心冒汗,已经无法辨清道路,见路就钻。七贵大致瞄了一眼,一辆黑色轿车紧咬着他们,车上至少四个人交替放枪,顷刻间车上淹满碎玻璃碴,铁皮车身发出砰砰砰的闷响。燕秋被埋在玻璃碴里,一动不动。
“操!”余三宝猛的推开常七贵,从车座下抽出一把汤姆森冲锋枪,翻身跃起,上半身攀出窗外一顿扫射,对方被密集如雨的火力压制得无法冒头,只能躲在窗下乱放枪。没一会司机中了流弹,车子左冲右突,七贵瞅准机会瞄着对方车胎,一枪击中黑车右前胎,黑车车速太快,几乎侧翻,打了好几个旋才急刹住。
“停车!”三宝杀红了眼,要下车去结果对方,九福惊魂未定,腿直打颤,踩了好几下才踩实刹车。余三宝跳下车,先甩了他一巴掌,扇得九福头嗡嗡作响,“吾寿怎么教出你这样的软蛋。”
余三宝抹了一把嘴唇擦出的血印,狠狠吐了一口带血唾沫,抓起他随身的白朗宁,射了几枪,故意不打在要害上,直到他走到近处。
车里只有一个活人,余三宝支起枪管抵着他的脑门,“沈静廷?”对方盯着他一言不发。“袁继冲?”三宝又问,对方眼神只闪了一下,仍然不应声,“操!老子还没找他算账呢!”
白河街的巡夜警察吹起哨子,往这边聚过来,“狗子来了,三爷走吧。”
三宝骂道,“狗日的,浪费我一颗子弹。”说话间扣动了扳机。
“小四没事吧。”三宝接过七贵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
“有点小伤,没大碍。”
“什么!”
“臭丫头!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成天臭显摆!关键时候屁用顶不上,光会拖后腿!”三宝一面数落燕秋,一面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托着她被玻璃碴扎伤的手腕,避免车子颠簸,牵动伤口,只是包扎的地方仍在不住渗血。燕秋腕子上的红玛瑙串碎了一颗,夜色里一明一灭的红色格外扎眼。
“戴个破串子,我们这行,身上戴红不吉利你不知道吗?摘了赶紧的!”说着就要把这串子撸下来。
“咝~”燕秋疼得直抽气。三宝才放下手,扭头看向窗外,“你明儿就给我滚回学校去,袁继冲的事,三宝会的事你不用管了。成天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别絮叨了。”燕秋皱着眉头,“我疼。”余三宝白了她一眼,“你活该。”调整了手臂的位置,让她靠得舒服些。
“成天的说帮我,是,是帮我,帮我惹了一堆麻烦。”余三宝简直打开了话匣子,“说什么帮我拿下沈静廷,哈!沈静廷、袁继冲哪个是软柿子,随你个小毛丫头拿捏?!你以为靠你那点姿色迷住了沈家二小子,你就多大能耐了?叫你别管这事你逞能!结果呢?一地鸡毛!人家给的次货还当宝贝随身带着,哈,你好歹是我余三宝的妹妹,眼皮子至于这么浅吗……”
燕秋咳了一声。
“行了三爷,您也匀点话跟我们说说,”常七贵故作轻松活跃气氛,“免得吾寿老背后说你是锯嘴葫芦。”
“滚!别没大没小的!”
“老五说的,又不是我。”
“十分钟开不到医馆,卷铺盖滚蛋!”余三宝冲九福咬牙说了一句,便不再唠叨,只是环抱着燕秋,纹丝不动。
燕秋抬眼看了看余三宝,他皱着眉盯着前方。“三哥,”她低低唤了声。
余三宝低头看了看她,板着脸应了一声,又看向前路,他担心对方还安排了后手,不敢松懈。七贵软声安抚她:“小四儿,睡一会。”自小这三个男孩里,余三宝最刁钻,常七贵最和软,金吾寿最憨直。
燕秋应了一声,合上眼睛,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她回到十岁那年的除夕,三宝从外面回来,抖落一身雪,鼻子冻得红通通,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珠子,献宝一样放到她面前,“今天运气好!遇到个凯子!我贴着他摸了四个兜,总算捞个好东西。”
“给我瞧瞧!”她欣喜的拿着串子,对着烛火一颗一颗珠子照着看,“趁当铺没打烊赶紧去换钱,明儿初一当铺不开门!咱们买白米过个好年!”
“傻丫头!还等到那时候?接着!”余三宝扔了一袋白米,一挂猪肉在地上。
“这珠子你自己收着玩吧,挺大一丫头,一点头面没有也不像话。”
燕秋欢天喜地的拿着珠子在手腕上比了又比,不舍得戴上。
“我去前边儿人家顺点佐料,咱晚上吃红烧肉!”
“我去烧水支锅!”燕秋把珠子压在烂褥子底下,跳下床,“锅,锅呢!老七!你上回把锅当了,赎回来没有?”
“你个没大没小的!他是三哥,我就是老七?我比你大三岁呐!”
“三哥排的,三哥喊我小四儿,我就比你大!除了三哥我最大!是不是三哥?”她蹦起老高,双手攀住三宝脖颈撒娇,三宝笑得直打跌:“是是,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我们小四儿辈分大!哎,我说你怎么还不去把锅赎回来,快去啊!我这干了一天活,回来你还叫我挨饿!”
“外面冷,叫老五去!老五!去把锅赎回来。”
“哎。”吾寿应了声就出门。
七贵瞅着门口:“数三声准得回来。1、2、3。”
吾寿迷迷瞪瞪推门进来,双手一摊:“钱呢?”
三个人笑成一团。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高高的举着红珠子,借着雪月的银光,细细瞧了一晚上。
车胎突然轧到了一粒大石子,颠簸了一下,燕秋半梦半醒间,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你怎么都忘了……”
三宝把她衣服上沾的玻璃碎屑拣了拣,空荡荡的车窗灌进一股股夜风,他拢紧怀抱,用外衣盖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