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楼王大爷去世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铁路家属院的人都觉得赵婶是一个有“超能力”的女人,一个人的耳朵再灵听到的范围也是有限的,而赵婶却有一对“顺风耳”,她能听到家属院的一切事情,甚至市里的、省里的事情都逃不过她耳朵,她总是院子里围在一起聊天的大姨们的焦点,听取从她嘴里讲出的或真或假的逸闻趣事早已成为家属院广大妇女繁忙一天之后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而王大爷的去世再次印证了赵婶“超能力”的真实性。
王大爷生前住的单元口一字排开两列长长的、用细竹竿做的三脚支架顶着的花圈,一阵寒风吹来,一个头重脚轻的花圈像醉汉一样摇晃着离开了自己的队伍,诡异地挪动了老远,直到被路过的人抱起来、再次摆回原位。张恩替坐在自家楼下,面对着那排花圈,手里握着妈妈给他新买的探路杖。恩替太阳底下,嗅着丝丝缕缕传来的檀香味,听着王大爷家里传来的唢呐、木鱼的响声和时断时续、不知什么内容的诵经声……这些声音热闹而高亢,全然没有斯人已逝才有的沉寂肃穆,但听着听着却又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凄婉忧伤、怅然若失。
张恩替安静地坐在阳光下的小板凳上,像一只沉思的石雕一样一动不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健壮、上身穿着短款羽绒服,下身一条牛仔裤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高高地举起那宽大而厚实的巴掌,对准张恩替的脑袋正要拍下去。
“把手收起来……”恩替悠悠地说了一声。
那人连忙收回手去塞到羽绒服的兜子里,蹦到了张恩替面前:“好小子,你怎么知道有人在后面!”
“大壮,前几天才听赵婶说你要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到家了也不先陪陪你爸妈,到处乱晃。”恩替咧着嘴笑着说。
“今年考试结束的早,在学校里待着也没意思,就先回来了。这不又听说王大爷也快不行了,赶着看最后一眼,没想到还是走了。小时候老爷子还老给我们买糖画儿呢,唉……”
大壮本名赵晓刚,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长得又高又壮,就被大家起了个大壮的外号。看张恩替从小学习好,赵婶就找老师硬把他和张恩替塞到了一个班。其实小学时的大壮是很看不上张恩替的,因为恩替一直就是他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只要成绩考不好或者在外面闯祸,伴着赵婶笤帚抽屁股声的,总是“你怎么就不学好,你看人家张恩替……”。所以小时候的大壮对恩替充满了敌意,总是在上课时间往恩替脑袋上扔个小石子,或者在回家路上把张恩替推个大马趴。直到恩替的爸爸出事那天,在医院里赵婶拉着大壮在恩替母子俩面前跪下,痛哭流涕地说:“儿子,你爹的命是你张叔救的,从此以后恩替就是你亲兄弟……”
还记得恩替爸爸去世那年,送走恩替爸爸没几天,瘦小的张恩替又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挡在了校门外,正要抬手打恩替,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沉闷而厚重的断喝:“他没钱,缺钱管我要!”几个人转过身去一看是大壮,问道:“钱呢?给我!”大壮抬起右手,掂了掂手里的半截砖块:“在这儿呢!”
那天在张恩替面前,大壮和抢钱的学生在地上滚做一团,飞扬的尘土让人分不清谁是谁。到最后几个高年级学生有的捂着脑袋,有的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跑了。大壮扔了手里的砖头,用袖口擦了擦鼻血,搂着浑身发抖的张恩替回了家……就这样大壮一直保护着恩替、恩替带着大壮学习,两人从此像一对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
……
“是啊,小时候我就记得他总是一个人住。可能是因为想自己的孙子吧,他可喜欢我们这些小孩了。”恩替接着大壮的话说道。
“这都是什么儿子,老人睡在了ICU才赶了过来!这要是我爸住了院我还不管,我妈非把我的腿打断了不可。”大壮忿忿地说。
恩替没有接大壮的话茬,只是对大壮说:“我眼睛不方便,摸索着进去倒打扰了人家家属,你就替我上去在老人灵前拜一拜,上个香吧!”
“好!”
大壮应声正要迈步,突然看见一行花圈中间的单元门口钻出一个四十来岁的道士,道士边往楼前的花坛走,边在道袍衣襟里摸索着,当他走到花坛前猛地停住——好像摸到了什么。他迅速从衣襟里抽出一根被压得弯曲的香烟塞到嘴唇边,慵懒地抬腿蹲在花坛边的水泥台上,又从道袍下面被绷地紧紧的裤兜里拔出一个粉红色的、印着美女图案的塑料电子打火机,端到嘴唇前咔哒咔哒摁了好几次,才窜出一个小小的火苗来。他赶忙用另一只手护住这难得的火苗,紫色的嘴唇窝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了褶皱的圈,像蚯蚓一样蠕动着贪婪地吸了起来,上唇和下唇的三撇胡须在面部的挤压下形成了一个向上的小箭头,烟雾从他嘴里飘出来,漫过他黑紫色的消瘦的脸,沿着头顶的牛心发纂缓缓上升,颇有一点马上羽化成仙的意思。
道士享受着香烟带来的迷醉,在吸的只剩下一点烟屁股的时候看见对面坐着的张恩替和张恩替旁边正在欣赏自己沉浸式吸烟状态的大壮。他潇洒地用拇指和中指一夹,把烟屁股弹向花坛后准备跳下来,因为腿蹲得有些麻,从花坛边沿跳下来的时候差点儿没站住。道士远远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张恩替,像是看见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猫着腰两手揪住腿前的道袍向张恩替迈着碎步窜来。
“眼睛几时瞎的?”道士脸凑到张恩替面前,唐突地让恩替有些尴尬。
“会说话吗?那叫失明……”大壮听道士说话有些生气。道士没有理会大壮,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止住了他。
恩替被道士嘴里浓重的烟味呛了一下,回答到:“五年多了,一直没有治好。”
“哦……我看也是没戏了。”道士皱着眉头,面色凝重的说。听到这话大壮更生气了,正要骂这道士,又被道士伸出手制止住了。大壮也很奇怪,每次要张口,被道士用手一挡,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瞪着道士闭口不言。
“不过,肉眼不开,通灵的眼倒是可以开了。”道士说道。
恩替问道:“什么是肉眼啊?”
道士回答:“所谓肉眼,可见花花世界,可见红男绿女、可见五光十色、可见姹紫嫣红,大千世界精彩至极尽收眼底,可就是这些五彩斑斓的东西,却耽误了多少人的灵性。”
“那这通灵眼呢?”张恩替颇有兴味地追问道。
“这通灵眼嘛……”道士皱着眉头道:“见阴阳,见鬼神……”道士抬起头来,又意味深长地说:“还可见心见性、见前事见未来。你觉得这通灵眼怎么样?”
恩替觉得这道士说话玄玄乎乎的,便随口说道:“那我的肉眼算是看不见这五彩斑斓的世界了。既然不能肉眼凡胎,可以试试打开通灵眼嘛!”
“你当真?”道士抬起眼睛问道。
“当真!”恩替笑着回答,实际上却并不把道士说的话当回事。
道士这才放松了身体,缓缓地蹲了下来,又在衣襟里翻找出一张洁白的卡片,刚要递给张恩替,又想到他看不见,便抬手交给了大壮,大壮拿起卡片看也不看,轻蔑的塞进了羽绒服上衣兜里。
“介绍一下,我是这家请来做法事的道士。”道士用大拇指点了点身后王大爷家的位置,接着说“看你是个有缘人,今天就不收费了,效果好的话记得帮我宣传一下昂!都在名片上。”道士指了指大壮怀中放名片的位置。
恩替依旧笑着点点头,大壮一脸不屑,歪过头去嗤之以鼻。
于是道士就地盘腿而坐,两手放在腿间打着各种眼花缭乱的不知是什么意思的道家手印,嘴里不时还发出“噗啾噗啾”的声音,显得十分滑稽。突然道士伸出两指,对着恩替的脸画着什么,紧接着猛地大喊一声:“走你!”一掌打在了恩替的额头上。恩替被这一掌打得晕头转向,差点从小木凳上栽下来。大壮忙冲上去扶住恩替,转头正要骂,这才发现道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离他们五六米远的地方,身体笔直,消瘦的身体在宽大的道袍里倒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他缓缓地往后退着,长长的道袍盖住脚,看着像在乘风飘动。道士一边退,一边从口中朗朗颂出一首诗来:
道君案前双玉箸,
堕入凡尘作两身。
今时忽为开灵性,
他日有意赴崆峒。
……
道士正往后退,单元门口的那个花圈又被风吹动了起来,不知不觉晃到了道士身后,专心颂诗的他完全没有察觉,被花圈从身后拦倒,大喊了一声:“哎呦我去!”一个趔趄摔了个大屁股墩子,花圈被他压得稀烂,他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道冠踉跄着钻进了单元楼里。
大壮气愤地看着这不着调的道士,扶起昏昏沉沉的张恩替,嘴里骂道:“这都什么玩意儿啊?看着就像个江湖骗子!”等他安顿好恩替再去给王大爷上香的时候,在做法事的众人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道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