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比阳南城,王家隔壁。
刘昭正透过墙缝窥视王家。
当然不是偷看未亡人洗澡。
如今王家婆媳二人一个老,一个丑,也没甚好看的不是。
这样的窥视动作其实已经持续三天了,刘昭见周围并无异动,有些心灰意冷的跳下梯子,来到正逍遥独饮的魏介身旁:“外祖父,比阳的治安有这么好么?”
魏介放下酒杯,不屑置辩的瞥了眼刘昭:“有老夫坐镇,谁人敢作奸犯科?”
原来,刘昭那日孝斩王象之后,见其老母寡妻实在恓惶,便依令赔了千金,料想他一门孤儿寡母,家藏千金犹如赤子抱金过市,必然会引起歹人垂涎。
毕竟,刘王俩家的仇算是结上了,刘昭杀王象是孝,王象幼子杀刘昭也是孝,冤冤相报何时了?于是心生一计,带人潜伏在王家周围,只等歹人来袭,再出手相救,施之以恩,希望能化解此中恩怨。
只是,一连等了三天,终究不见歹人踪影。
魏介押了口酒,揶揄道:“我儿总是妇人之仁,若是怕王家日后报复,按老夫的意思,直接一把火斩草除根便是,我二人何至于在这陋室枯等三日?”
刘昭摇头道:“去年有人跟我说,能杀人非英雄,能活人才算真英雄。当时我不以为然,后来细细思量觉得确有几分道理。”
魏介不置可否:“那为今之计,该当何如。”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刘昭眉头一皱,又心生一计:“不如这样,我们等到子末,若还是无人来劫,我就让刘武他们假扮强盗,然后我们趁机杀出,英雄救美……救寡,王家婆媳二人若还有良知,必不会再怨恨我们。”
“小儿之见。”魏介砸了口酒:“我们与他家有杀子杀夫杀父之仇,岂会如此轻易揭过?”
刘昭呐呐道:“成与不成总得试过才知道。”
说罢,刘昭又爬上梯子,往那边窥视,结果依旧是黑灯瞎火,啥也看不清。这个时候,连城里的狗都睡下了,半天都未听到吠声。
“昭儿。”黑暗中,刘昭只听见魏介呼唤传来,声音略显苍老和疲惫。
刘昭近身上前:“外祖父有何吩咐。”
魏介放下酒杯,正色问道:“我儿觉得魏家如何?”
魏家如何?他原本以为魏氏是郡中有数的豪富之家,只怕在整个大汉也排的上号,只是那日偷听阴氏和母亲的谈话后才知道,这魏家也不过是外戚的白手套罢了。
刘昭见黑暗中魏介那双闪着精光的双眼,只怕他也心有不甘吧:“外祖父是想突破桎梏,让魏家再进一步?”
魏介笑道:“再进一步确实不假,只是不知桎梏从何而来?”
刘昭试探道:“阴邓两家不皆是魏家桎梏么?”
魏介嗤笑一声:“自和熹皇后薨,邓家元气大伤,再到桓帝废后,邓家几乎被连根拔起,如何谈得上桎梏。只是当初邓家确实有恩与我,我此时弃之,是为不义。”
刘昭听罢默然点头,这两个邓后他都知道。
和熹皇后邓绥乃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高密侯邓禹的孙女,临朝称制十六载,四个兄弟尽数封侯,当时邓家权柄如日中天。
但邓绥迟迟不归政,导致安帝生怨。
邓绥去世后,安帝将她的兄弟子侄除邓骘外悉数贬为庶人,贵戚非死即伤,就连大将军邓骘最后也与儿子一起绝食自杀。
邓后临朝功大于过,邓家外戚也多有贤名。所以邓氏诛废,朝野报以极大的同情。
至于桓帝废邓后,距今根本没有几年。这个邓后,光听名字就知道她注定不会得到宠爱,此人名唤邓猛女!
邓猛女被废,直接导致邓家硕果仅存的几个显宦也下狱致死。至于阴家,更是在邓绥之前就失势了,也难怪魏介会说阴邓两家不再是什么桎梏。
“我儿沉思良久,可有所得?”魏介见刘昭久久不语,笑问道。
刘昭仰天长叹:“人生在世,不可过于贪恋权柄啊。”
魏介不置可否:“你莫非以为,邓氏诛废是因和熹皇后贪恋权柄?”
刘昭疑惑道:“难道不是吗?若是早点归政,以和熹策立之功,邓家子侄之贤,或许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魏介摇头道:“这并非贤与不贤的问题,只要邓家存在一天,皇帝就睡不安寝食不甘味。”
刘昭脱口即出:“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哈哈哈!”魏介大笑:“昭儿果然聪慧,一点就通。”
刘昭脸不红心不跳的坦然接受了,见左近无人,又悄声道:“我若为安帝,邓后若能早点归政,我必会善待邓家。”
“孺子!慎言!”魏介疾步窗前,见廊下无人,又捏着嗓子斥责道:“这种话如何敢说!”
“外祖父何须如此谨慎,此时此刻,出我口,入尔耳,天知地知罢了。”刘昭见魏介慌乱的样子,一时无语,他还以为方才魏介在教他帝王之术呢。
魏介回身落座,自斟自饮:“老夫把魏家从一介小小矿主,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地,所凭不过谨慎二字。”
刘昭诧异的打量着一生黑色劲装的魏介,若是放在后世,他分明是个要被扫除的黑恶势力,如何敢自称谨慎?
“老夫方才问你如何看魏家,你还未回答呢。”魏介竟然给刘昭倒了杯酒,示意他坐下说话。
刘昭押了口酒,味道寡淡,但似乎也比自家烧酒好喝:“大舅为人忠厚,有长者之风,二舅多有机变,有处事之能,四舅博学俊雅,有君子之仪。”
至于三舅,不提也罢,犯事之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儿是说,你大舅不过守家之奴,二舅不过门下执事,四舅不过腐儒之流?”
刘昭连忙放下酒杯,指天发誓:“天地良心,昭儿绝无此意。”
几个舅舅和他交往虽然不多,但待他都是极其亲厚的。
“我儿绝无此意,阿翁却正有此意,当日王象欺上门来,竟无一人敢拔刀。”魏介怅然停杯:“我儿,汝翁老矣,魏家后继无人……”
这话只听到一半,刘昭就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穿越十几年了,总算有人要找他托妻献子么?
却听魏介又道:“我儿有才智,有名望,更有胆略,三公不敢指望,但老朽绝对可保我儿二十年内位及两千石,届时还望我儿多多照拂舅家。”
刘昭停杯正色道:“外祖父说笑了,无论昭儿能否位及两千石,但外家有事,我绝不推辞,只是不知,外祖父打算如何保我?”
要是花钱买官还是算了,咱穿越者丢不起这个人。
魏介望着院中月影岔开话题:“这个暂其不提,以免你起了懈怠之心,时候不早了,动手吧。”
……
子末丑初,原本静谧如水的比阳南城突然杀生四起,也不知道吓得多少人家躲在水缸里瑟瑟发抖。
王家院中,刘昭将王氏孤儿寡母护在身后,与一个身长九尺的蒙面大汉持剑对峙,大义凛然道:“尔等何人,胆敢侵害我故交!”
“你是何人,胆敢坏我兄弟好事?”那蒙面大汉瓮声瓮气道。
刘昭昂头慷慨道:“乃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复阳刘昭是也!”
那大汉与几个同样蒙面之人对视几眼,突然收刀拱手:“不想是卧冰求鲤的刘郎君当面,听说郎君与王家有仇,为何会在此地?”
刘昭冷笑道:“本公子就知道,我遗千金与王家,必会被尔等歹人惦记,故而在此等候你们多日了!”
“我等虽为强盗,但也颇知孝道,今夜刘郎君更是不避刀矢,为仇家存亡续断,此等大义,我等钦佩之至,请受我等兄弟一拜!”几个蒙面长拜起身,用刀指点着王母:“刁妇,看在刘郎君的份上,饶了你全家性命,兄弟们,撤!”
说罢,几个蒙面人刀剑入鞘,转身就跑,刘昭追之不及,回身关切道:“不知伯母、姨母可曾受惊!”
“哼!”王母冷哼一声:“刘郎君何日做起了倡优。”
刘昭面色一窒:“伯母这是什么意思?”
王母嗤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这世上能有几人身长九尺,那强盗头领我曾见过,分明是你家家兵假扮。”
娘也!百密一疏!
刘昭仍想嘴硬,却听王母又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今夜就算你真的救了我,你以为我就会跟你冰释前嫌吗?呸,做梦!”
刘昭无奈道:“冤家宜结不宜解,今夜我若是不现身,只怕王氏已然被灭门,你应当知道我无意与你家为敌。”
王母惨然一笑,目光决绝:“死的不是你儿子,你当然可以说轻快话,但是我要与你为敌!”
“你这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刘昭指着躲在王象寡妻身后,吓得哭都不敢哭的五岁童子:“他父亲泉下有知,恐怕只希望他拿着那笔钱,置几顷地,娶妻生子,安乐此生。”
“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若死而有灵,化作厉鬼都不会放过你。”王母昂着头,诅咒刘昭一句,又俯身叮嘱孙儿:“乖孙,从今夜起,你就改名为王复,复仇的复!”
“好!火来!”
刘昭见这女人油盐不进,顿时也来了火气,总算知道了什么叫给脸不要脸,什么叫有其子必有其母。
幸亏魏氏当年未嫁到王家,如若不然,在这等恶毒婆婆的磋磨下,估计不出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王母见刘昭面容阴冷,明火执仗,忙把孙子藏在身后,颤声道:“小贼,你莫非真要纵火烧了我家?”
刘昭一把推开王母,蹲在王复面前,用火把照亮自己英俊的面容,一字一顿道:“我,复阳刘昭,你的杀父仇人,看清楚了,等你长大了来找我复仇。”
说罢,昂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