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御剑飞行的修真者,多数只存在于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平常哪能有幸得见。当眠云宗道长御剑来到侯府上空时,所有抬头仰望的人们,眼里充满了敬畏、谦卑之情,不少人伏身下拜,口中称颂仙师不已。
秦栎赶紧迎了上去,向着明显比他年轻的道长拱手问师兄安。眠云宗规矩就是如此,外门弟子见到内门弟子,不论入门先后,不论年幼,一律得尊称一声师兄或师姐。
年轻青衫道长落在侯府内,与秦栎互通了姓名,也没见他有摆什么架子,不过神态确实有点倨傲。从他口中,众人得知他是眠云宗第二十二代弟子,名为嵇孟舒,乃宗门行走。
眠云宗宗门行走,人数不多,一般都是六至八名弟子左右,入世历练、黜邪崇正、斩妖除魔。眠云宗守一观,常驻在珑璃京城,当“断事官”;宗门行走,则周游列国,平抑奸邪。这两者一静一动,相辅相成,构建了眠云宗面向俗世的门面。
其实不管是宗门行走还是守一观真人,这么点人数,散落在泱泱东川大陆之上,根本不够消伏天下不平之事。等闲之人终其一生,都未必有机会当面遇上修真者。但这并不妨碍世人将眠云宗视为东川大陆修真界的翘楚。盖因宗门行走和守一观的各种传闻,无不持续加强着眠云宗在世人心目中的存在感。这套入世修行之举,确实为眠云宗带来了无可估量的名望。
嵇孟舒看到穿云箭之后,就往这边赶,可依旧花费了数天时间。这恰恰说明了,眠云宗对东川大陆的掌控是极其薄弱的,宗门行走面对天下之事,无异于杯水车薪。嵇孟舒赶来的路上,还想着或许是宗门弟子遇险,或者同门要交代后事啥的,担心来得迟了。与秦栎面谈过后,他才发现自己想岔了。
秦栎当着院子内外看热闹人群的面,求助师兄探一下钟梦回这个修真者的底;更重要的是,想问清楚郡主的现状。也不怪侯府内好多人都聚集在院门围观,毕竟嵇孟舒的驾临方式太过招摇太过惹眼。这不,另一个当事人,钟梦回,也被嵇孟舒的高调到来所吸引,丢下徒弟让他自习,自己大摇大摆过来一探究竟。
嵇孟舒听完秦栎的述说后,起初内心很是不以为意,乃至暗自腹诽的,穿云箭可不是这么用的啊,不过他面容上倒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别看他面相比秦栎年轻,实际年岁,他可比秦栎大多了,或许这就是修真者最直接的一个好处吧——不显老,或者说,青春常驻。想想也是,能当上宗门行走的人,代表着宗门的门面,修为肯定是不差的。
嵇孟舒的定力同样不俗,对于师弟不着边际的要求,面对围观的人群,哪怕他不怎么愿意帮忙,他脸上依旧挂着平淡神色,既照顾到了师弟的面子,也照顾到了宗门面子。可见,嵇孟舒处理俗务的经验很足,早已驾轻就熟波澜不惊了。
秦栎这些天坐镇大宁府独挑大梁,察言观色的能力大有长进。从嵇孟舒平淡的神色,他立马就会意过来,这位师兄并未对自己的要求上心。他很快理清头绪,调整心态上前一步轻声告知师兄,郡主安陵雪的俗世地位,以及她跟梁殷王室的恩怨。最直击重点的是,秦栎提到了宗门宗旨“修真门派不涉王朝争霸”这一句。
话刚说完,嵇孟舒的态度立即变得不同了,看向秦栎的眼神中,既有惊讶又有赞赏。不得不说,秦栎的最后一句,给了嵇孟舒足够充分的介入理由。
当即,在秦栎的引领下,嵇孟舒来到了人群中的钟梦回面前。
“眠云宗二十二代弟子,嵇孟舒,见过道友。”嵇孟舒双手相拢抱拳,行了一礼。内掐子午,外抱阴阳,是非常标准的道门问候手势。
“不才钟梦回,见过嵇道友。”钟梦回认真回了一礼。
“不才孟浪,敢问钟道友,师出何门?”嵇孟舒继续追问道。
“吾乃散修一名,闲云野鹤,并无门派。”
“喔,原来如此。”嵇孟舒心底一松,神态洒脱张扬了一些。眠云宗内门一百多名弟子,外门七百多名弟子,妥妥的大宗门一个。以他眠云宗弟子身份,面对无门无派的散修道士,心理上可谓是占尽优势。
“听我师弟说,钟道长来此,是准备当郡主安陵雪的先生。不知此事是否属实?”嵇孟舒转头先看了秦栎一眼,然后才挂着自信的微笑面对钟梦回。
“确实如此。”钟梦回依旧不紧不慢,回答得体。
“道长可知,我眠云宗‘修真门派不涉王朝争霸’的宗旨?”
“我是近几天才听人讲起这个事情,以前不曾听闻过。”钟梦回还是不紧不慢。
话音刚落,嵇孟舒脸上的笑意就敛住了。在他的理解里,钟梦回是在胡搅蛮缠。眠云宗这个宗旨,几百年前就声传东川大陆,钟梦回却说最近才听闻,实在是狡辩之词。
这还不算完,接下来钟梦回的话语,让嵇孟舒脸色板了起来。
“何况,我这人无门无派,指导一下别人修行,算不上与贵派宗旨冲突吧。退一万步说,贵派的宗旨只是倡议性质的,我未必要遵守。”
眠云宗的宗旨内容,关于散修是否属于修真门派范畴的争论,早就盖棺定论了。在嵇孟舒看来,钟梦回是在强词夺理。至于钟梦回的后半句话,那更是明显的挑衅行为了。
嵇孟舒脸色一肃,话语间已带上金戈之意。“这么说来,钟道长是视我宗门为无物了?”
“非也,非也。”钟梦回仍旧云淡风轻的神色。“我的意思是,我与贵派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才对,犯不着起冲突。”
“错!当你想要在此地教导安陵雪的时候,就跟我们宗门有瓜葛了。”嵇孟舒立即驳斥道。“你若是将安陵雪收入门下,安陵雪亦愿意放下一方诸侯的身份,跟随你回去学习修真之法,我倒是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现在的情形可大不同,你待在安陵雪的府上,一副助她争霸一方的姿态,这是跟我宗门的倡议相违背的。”
“不知嵇道长,是从哪里看出我准备相助安陵雪争霸一方?就因为我住在她的府上么?这种莫须有的说辞,有点可笑了吧。”钟梦回老神在地回了一句。
嵇孟舒明显愣了一下。他是想不通,钟梦回放着一介散修不做,跑到俗世之中教导弟子,难道不是为了助弟子一臂之力,以期在王侯霸业上有所建树?除开这个理由,嵇孟舒是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值得钟梦回如此自降身份如此作为了。这个想法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他傲然抬头看天,悲天悯人道:“修真之人插手俗世王朝争霸,极易造成无端杀戮,生灵涂炭。是以我派一直倡导修真门派不要涉入其中。这是为了天下苍生,亦是为了修真者的大道缘法。”说完这些,嵇孟舒目光转向钟梦回,肃容道:“钟道长,你能保证,你在此地教导弟子的时候,不会插手王朝争霸之事么?”
钟梦回轻轻摇了摇头,含笑道:“我向你保证不了任何事情。你该当明白,我们修道之人,讲究的是率性而为。慈,俭,不为天下先,才是最接近、最契合大道的理念。嵇道长,你何必执着于让所有人都认同贵派的宗门理念呢?”
听完这话,嵇孟舒感觉气血直往太阳穴冲去,突突跳个不停,他生气了。从见面至今,他觉得自己够有耐心,够有涵养了。虽然面对的是区区一介散修,他这个宗门大派弟子,已经给够了面子,好声好气跟对方商议事情。却不想对方毫不领情,还对己方宗门出言不逊,真当自己好相与么?
当下,嵇孟舒眼睛微眯,盯向钟梦回,一字一句重重道:“你得立即道歉!我宗门理念,不容轻污!”
凌厉的气势瞬间扑向钟梦回。
不过钟梦回仿佛毫无察觉,依旧是老神在在。“我并未污蔑你宗门理念,是你理解有误。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呢。安陵雪,她先是俗世一方诸侯,后面有可能成为一名修真者。他日若她修炼有成,依旧想要逐鹿天下,你宗门又该如何看待呢?”
这个话题,把嵇孟舒问住了。钟梦回假设的情形,宗门确实没有考虑到。不过他稍一思索,就发现钟梦回的假设经不起推敲。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不管对谁都是如此。而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哪怕再天才的人都是如此。想要在修真一途有所收获,除了悟性,再天才的人依旧要花费精力去感悟自身、沟通天地。可以说,要想在修真大道走得久、走得远,悟性和持之以恒的修炼,缺一不可。
当一个人被俗务缠身,精力都花在世俗之事之上时,是不可能在修真大道上有所进益的,反之亦然。
不信你睁眼看看,古往今来,有谁能够在俗世功成名就的同时,还能在修真之路上高歌猛进的?一个都没有!
而真正达到修真尽头,触摸天道的人中,又会有谁对俗世荣华富贵念念不忘?仍旧是一个都没有!
因此,钟梦回的假设不可能成立。
“荒谬!”嵇孟舒干脆利落丢下自己的态度。“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劝你还是早点放下虚妄,迷途知返。”
“呵。我的得失与否,就不劳道长费心了。”钟梦回不以为意。
面对油盐不进的钟梦回,嵇孟舒腻味的不行,他懒得再掰扯,直接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钟道长,你确定要与我宗门针锋相对么?”
听到威胁意味十足的话语,钟梦回脸上的笑意更甚。“噢?!嵇道长要搬出师门以势压人了么?我劝你三思为好。以你灵寂中期的修为,在我面前可讨不了好。”
嵇孟舒脑中咯噔一声,内心翻起惊涛骇浪。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微微抽动的面容,避免让惊惧表情浮现其上。
嵇孟舒确信自己与钟梦回以前素未谋面,今天还是第一次相见。钟梦回能随口准确说出自己现今的修为,只有一种可能——钟梦回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最起码高了三个大境界。
修真界中,在不展露身手的前提下,要看透一名修真者的修为,自身修为必须高于对方三个大境界才行,这是常识。
嵇孟舒是灵寂中期修为,那钟梦回最低都得是化神期修为。而化神期修为的高手,眠云宗内不过也就寥寥几人,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无怪乎此刻嵇孟舒一脸震惊,内心动荡不已。化神期高手,在东川大陆,已是呼风唤雨,俾睨天下的存在。自己足足差了三个大境界,真要起冲突,一回合就要败下阵来。
嵇孟舒脸颊抽了抽,手掌握成拳,复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努力让自己镇定平复下来。他看向钟梦回的眼神早不复最初的自信满满。“原……原来是高境尊长,晚辈方才孟浪了。不过……不过,我宗门理念,也是不可轻污的。钟真人,你依旧得为刚才的不当言论致歉。”后半段话,嵇孟舒说得倒是挺硬气,不过语调上怎么听都是有股底气不足的意味。
“呵呵。嵇道长,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我在此地的所作所为,与贵宗门的理念并不相犯。可能嵇道友的理解出了点偏差吧。我现在可没有一丁点插手王朝争霸的迹象啊。不如这样,你回贵宗门一趟,请示一下贵掌门。如果贵派商议之后,还是认为我有不妥之举,你们回头再来找我即可。我在此处落脚,一时半会不会离去。这提议,你觉得如何呢?”
钟梦回一直笑脸相迎,嵇孟舒倒显得难于抉择了。钟梦回明显比自己修为高,自己赖在此地着实讨不到好处。况且钟梦回的话语中,给足了自己台阶下,自己再不识相,哪怕身后有宗门撑腰,估计待会都得吃些苦头。
“那……我先回宗门请示一下?”嵇孟舒踌躇着、不确定地问道。
“如此甚好!哈哈。”钟梦回立即答道。
“好吧。既然钟道长坚持,我就回宗门一趟。”嵇孟舒内心暗叹了一口气,情绪波动泛起小涟漪。当宗门行走这么多年来,自己不管去到哪里都是意气风发、称心如意,却不想今天在小小的梁殷之地碰到了硬茬子,栽了个跟斗。
当下,嵇孟舒与秦栎低声交谈了一番,然后拱手道别,转身就要御剑离去。
“哎!等下。”钟梦回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嵇孟舒心头跳了一下,难道钟梦回忍耐不住了,临走前要教训一下自己?嵇孟舒止住御剑的法诀,僵硬地缓缓转身。
只见钟梦回拧身对着人群中招了招手。“那张家小子,你过来一下。”
张秉看到钟梦回的手势,迟疑地走了过来。“仙长有何吩咐?”
“你回来后,不是在四处物色有钱人,兜售你那玄生果么?要我说啊,那些凡夫俗子、肉眼凡胎没几个识货的,你再怎么吆喝,玄生果卖他们都卖不出好价钱出来。这不,这嵇道长是眠云宗高徒,他肯定是识货之人,你不如把玄生果卖给他。”
张秉站在钟梦回和嵇孟舒身边,压力山大。一个是早已在南疆展示过神通的仙长,另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眠云宗仙长,都是自己仰望的大人物。张秉站在一旁,脚底发软。听了钟梦回的话语,他哆嗦着伸手进怀里,拿出两个翠玉瓶。
嵇孟舒听到玄生果这三个字,一头雾水。待张秉拔开瓶塞后,他朝里望了一眼,然后身体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