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盯着跳动的篝火,神情陷入了回忆,许久才缓慢开始讲述以前的事情。
“吾名钟梦回,乃一名散修,道号澜云子。今天你们登上的山,名为苍霞山,是我的居所。当然,今日你们所有人目光所及之处,都还不到完整苍霞山的十分之一。”
“至于女娃儿……咳,安陵雪,独身去往后山看到的湖泊,其名为碧涛湾。嗯?什么?一个湖泊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因为它是一个内海,跟外面的碧涛海是连在一起的。你站在山脚这边,看起来像是湖泊而已。噢,原来你们称呼南边的海为宁静海是吧。随便了,你们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本来呢,苍霞山和碧涛湾都是我的洞天福地范围。只不过我在此住了二百多年后,你师父来了。噢,严格来说,是你的未来师父,我忘了你还只是记名弟子。”
“你师父,晴岚仙子,在仙界的名气,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来了之后,看上了碧涛湾,就在那里住了下来。咳!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师父看上了那片地方,我赠予她就是了。咳,现在想来,我挑洞天福地的眼光很不错吧。哈哈,我相中的地方,连仙子都很属意呢。”
“咳!说回正题。就这样,我跟你师父成为了邻居,如此好多年。”
“我身为一介散修,自然是有一些散修好友的。虽然各自居所相距遥远,最远的远在万里之外的玄幽海深处的岛屿上。嗯?你问我玄幽海在哪里?东荒尽头,视野所及就是玄幽海了。东荒又在哪里?这片陆地的最东面,就是东荒。这片陆地的最北面,还有一片海叫玄冥海。唉,女娃儿你先别打岔。让我先把正事说完。”
“那些散修好友知道晴岚仙子与我做邻居后,就不断怂恿我,让我出面提议晴岚仙子收徒弟。因为天界一些众所周知的的前尘往事,如果晴岚仙子能够收徒,对整个天界乃至人间界来说,或许都是一件幸事。”
“当然,直接提收徒的事情,肯定是办不成的,必须转圜一下。我那些散修好友,又提出让我出面找仙子下一盘棋,借口是仙子占了我的碧涛湾。如果我输了,就再也不提碧涛湾归属的事情;如果仙子输了,就完成我方一个小要求,碧涛湾依旧归属于仙子。”
“后面的事情,我想你大概也能猜到了。苍霞山上,我那洞府崖前的凉亭内,还摆着双方棋局。”
“当时仙子在碧涛湾,用神念执白子与我对弈。我那些散修友人们远在天边,也用神念帮我出谋划策,两军对垒。这局棋,一下就是七十年。”
“幸好,得了众多散修友人的相助,我堪堪以半子优势赢下了棋局。哈,这场棋,下得可真是酣畅淋漓啊!咦?你那鄙视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付出巨大心血才堂堂正正赢下来的好不好!”
“你师父输了,我就顺势提了让她收徒的事情。没办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师父就算再不愿,也只得应承下来。于是呢,我左等右等,终于在多年后迎来了能够破阵而出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你。”
钟梦回的往事讲完了,虽然还有很多语焉不详的地方,但好歹把仙子收徒这件事大致讲明白了。
安陵雪听完,单刀直入提了个疑问:“既然是仙子收徒,你为什么跟着我下山了呢?”
“咳!咳!这不是看你师父不怎么上心,我担心你囫囵吞枣的,学不明白么。我呢,准备指导你一些修真常识。不过,我当然不敢也称作你的师父,你用先生称呼我即可。传道、授业、解惑。我能做的,顶多解惑这一项而已。”
“郡主,我打断一下。此事能否听听我的一些分析和看法。”伊明弘突然插了一句。
“你说吧。”安陵雪应允道。
伊明弘先抬头环视了一圈,最后看向了钟梦回。然后,石破天惊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
“先说结论,我不赞成郡主拜所谓的晴岚仙子为师。”
轰的一声,众侍卫心头都是吓了一大跳。在钟梦回展示了修真者无可匹敌的威力之后,军师的这话无异于直接顶撞之言,大胆至极。难道他不怕钟梦回一气之下,给军师脑袋上来一戳么。
钟梦回听后,眉头一拧,正要发作。
伊明弘赶紧手掌下压,急忙道:“钟真人,拜师收徒,应该是在双方你情我愿的前提下,才合情理吧?”
闻言,钟梦回止住怒气,眼睛定定看着伊明弘,想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如你刚才所说,你有散修友人,远在万里之外,也参与到了促成仙子收徒的事情之上。你还说到,因为天界众所周知的原因,仙子收徒是一件幸事。”伊明弘侃侃而谈。“据此,我有理由猜测,这天界的往事,事关重大,而且影响深远。最为重要的是,你们散修,也同样身处此事旋涡之中,无法置身事外。因为你的友人,哪怕相隔万里之遥,依旧躲避不开,反而参与其中。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钟梦回直愣愣盯着伊明弘,并没有接话。从他的神色看,估摸算是默认了。
“人世间,最为牢固的羁绊,定然是感情。而感情,又分为亲情、友情、爱情、师徒之情等等。”
“此时此刻,钟真人如此热衷于郡主的拜师之事,乃至于屈尊相随,要从旁教导。不消说,真人真正在意的,无非就是郡主与仙子的师徒之情。从这方面,我又推出一个猜想,那就是,仙子的亲情、友情、爱情已经无从谈起了。换句话说,仙子的亲人、友人、爱人已经不在世了。结合你之前说的,仙子在仙界的名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猜,你口中的天界往事,该是跟仙子亲人等有非常大渊源。极大可能,仙子的亲人、友人、爱人,都是在那次往事中丢掉了性命。”说完,伊明弘直视着钟梦回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
“哈!你猜对了又怎样?”钟梦回极力镇定,避免过分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这跟女娃儿拜师,有半毛钱干系吗?”
“如何没有干系?”伊明弘较真起来。“修真者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修真者的争斗,乃至你口中天界的争斗,随便一点小涟漪,足可对凡人造成灭顶之灾。钟真人、晴岚仙子都卷入了天界某种冲突旋涡之中,郡主假若拜入门下,必受牵连,遭受无妄之灾。以郡主此刻凡人之躯,如何抵挡得住?”
钟梦回斜睨着伊明弘,嗤笑道:“可笑!你以为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就能躲得过去么?天道轮回,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伊明弘听后心中一动,钟梦回的话语中,明显透露了更深层的含义。但此刻,并不是深究原因的时机。伊明弘还是按着自己先前的思路,反驳起来。
“或许在你们修真者的眼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但在凡人的眼里,却是未必了。”伊明弘声音低了一度,但他说的内容却直指关键。“你们一场棋局就花了七十年。在苍霞山等待有缘人,又是过了好多年。纵然天界有大变,也必定是很久远之后的事情,不然你们不会如此好整以暇、闲情逸致地做这些事情。凡人寿数不过几十载,能过百者寥寥无几。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见识到天界大变那一天。”
一口气说完这些,伊明弘转向安陵雪,拱手劝谏道:“郡主,其中利弊权衡,还请三思啊!”
钟梦回听后,花白的胡子翘了几翘,明显是动了真怒。“好你个老小子!巧舌如簧。自己没点心气就算了,还鼓动别人莫要上进。如此庸庸碌碌,与蝼蚁何异?”
伊明弘马上回呛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凡人多顾着生前之事,何错之有?”
“呔!气煞我也。朽木不可雕!想不到你实力如同蝼蚁,眼界和心气也如同蝼蚁。”
“钟真人实力强横,想必能够力挽狂澜、只手擎天。何苦要我等蝼蚁背负不应有的使命呢。”
……
一众侍卫,满脸惊恐地看着伊明弘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口沫横飞,与钟梦回争论个不停。众人脑中,慢慢浮现出臆想画面:不久之后,军师身上多了十七八个血洞,躺在地上血泊中生死不明。
“别争了!”一声娇喝响起。
安陵雪看着住嘴的两人。“你们就一点不考虑我这个当事人是什么意见么!”
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安陵雪才继续开口。
“在后山湖中心,仙子与我谈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拿定主意了。”
“钟先生虽然讲了一些往事,但很多关键点依旧没有讲透。而军师担心我受了蒙蔽,又极力剖析。”安陵雪的目光先看了下钟梦回,然后又转到伊明弘身上。
伊明弘听到安陵雪称呼钟梦回为钟先生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兆。
安陵雪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仙子见到我后,直接问我是否是来拜师的?我当然是肯定回答‘是’。”
“仙子紧接着毫不遮掩单刀直入告诉我,她身负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界。我若是拜她为师,必然被她的仇家视为必诛之人。如此境地,我还要坚持拜师么?”
安陵雪此刻目光已飘向远处,口中缓缓述说道:“你们不会懂得,一个小女孩年幼睡梦中经常梦到的景象,有一天在现实中活生生重现,给小女孩的冲击力是多么巨大。那足于颠覆一切的情愫,足于湮灭任何理智。晴岚仙子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内心有一个声音振聋发聩:‘虚妄与真实,只有一纸之隔。你所需要做的,只是伸出手掌,握紧她。’醍醐灌顶般的声音过后,我一瞬间想明白了。”
安陵雪再次看向众人,目光清明,眼神异常坚定。“我认真地对仙子说‘就算如此,我还是想试试’。”
“我身负我爹的血仇。想要报仇”
呼,伊明弘轻轻吐出一口气,背脊仿佛佝偻了些。
钟梦回嘴角咧开,无声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一脸得意。“你早已拿定了主意,就早说嘛!害我白白浪费了口舌。”
安陵雪古井不波地回道:“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山上的时候,一直打断我的讲话,让我无法讲述完整经过。”
“咳!”钟梦回滞了一下。
安陵雪微叹了口气。“我本就身负我爹的血仇。要想报得此仇,我的前方,充满无数艰难困苦,而且报仇成功的几率非常渺茫,甚至还有被仇人先下手为强除掉的可能。如今不过多了一桩难事,有可能被另外一批人盯上而已。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好畏惧的呢。”
钟梦回听后暗自嘀咕,看来这女娃儿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安陵雪瞧了钟梦回一眼,认真地说道:“而且钟先生可没有浪费口舌。起码从钟先生口中,我得知我未来师父所有亲近之人都已殒命。过往的关系烟消云散,只剩她茕茕孑立,独留世间。相比起来,我还算幸运的了,起码我娘亲那些亲人,我依旧能够相知相会。”
说完,安陵雪又看向情绪有点低落的伊明弘。“军师,我意已决。我想要拜入仙子门下,还请军师理解并支持我。”
伊明弘勉强打起精神。“我明白,郡主既已表态,我必会如前一般辅佐郡主。我刚才的争论,不过是怕郡主不明就里,一脚陷入困局,雪上加霜而已。”略停了一下,伊明弘继续说道:“郡主既已决定拜师,其实也并非全都是坏事。就比如那回程路上的刺客之患,有钟真人相助,就不足一哂。”
“嗯?!”钟梦回眉毛一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们解决危机了?”
伊明弘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你想袖手旁观?莫非你要在郡主陷入绝境,有性命之虞的时刻才肯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