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蓝第一次觉得这个对手很强。
花木蓝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招数没有对方的招数高明。
花木蓝这麽多年来第一次被击中了胸前腑脉,心中一痛而跟着喷了一口血水。
花木蓝第一次嘴角里沁着血,这麽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导致她心中太过讶然而不知该如何发动攻击。
她的每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被对方化解,每一拍一击一进一退都被对方事先勘破,这颠复了她纵横江湖十数年来的法则,向来是她让敌人觉得她很强、向来都是她的招数比敌人的招数高明,而向来都是敌人连在死前都还不敢置信、讶异着究竟是因何招数而败下阵来?
这一次这个对手,完完全全是她以前的翻版,武林第一高手的身手。
就算想来个绝地死击,这个年轻的对手还能事先得知她的出招脉络,先将死击给带到平常比拼,让她想拼死一搏都没能成功,堪堪败下阵来。
她第一次觉得她这个天下第一名不符实,怀疑起自己是否有些草包?
花木蓝撑着名剑“断水”,身形破败落地、形容甚是不堪颓圮,她瞪着双目美眸,心里头已然是止不住的狼狈,一心只想着该如何才能置老无双于死地而让自己后生,若无法将对方致死,她这辈子都无法再称霸武林,没了这武林第一,她如何能再在书华强面前逞她的威风?
她唯一能在心爱之人面前显摆的不就只剩下她那天下第一的武功吗?师父总说只要她专心习武,挣个天下第一在众人之上,那麽书华强总有一日会仰赖她,最终日久生情不是吗?倘若她不再是天下第一,那麽这个信念便已然破碎,这却是比让她去死还令人难受之事。
她只能选择做永远的天下第一。
诚然如开初所言诉,老无双向来随身从未携带过武器,真正动起武来时随手讲究天人合一,就地取材。
而今日此战老无双却是有备而来,其实也恰好正是在此地遇见老无言所得获,老无言的身上有着她所需要的武器,“无双剑”。而与花圣这一战,恰恰好一把与主人同身契合的好剑便是最重要的武器。
“无双剑”是由老教主委託最好的师傅上官铸剑耗费数年打造而成,取无双之名而命之,剑身通体为赤色,剑柄由练金而铸成,挥剑之时赤中带金,双色掩映正是一种无极的境界。
而老无教武功最终的奥秘,便是超一流剑谱“无极”。
即便自小老无双便练着各式各色的武功招式,但是练得最极端、最极致的还是以剑术最为登峰造极,此乃因老无教当年创派始主最为专精的便是剑术,传说百年前盛行的『东山论剑』,创派始主便有幸参与躬逢其盛,虽然之后因故远遁江湖自创老无教,依旧被当年那『东山论剑』的气度风华深烙在心中,终其一生汲汲专研自创的“无极”剑法,并且传之于后人,但可惜的是传了三代皆无有悟性高者能够顺利将“无极”这一套剑法使得登峰造极,老教主无泪自个不是使剑的高手,却偏偏收了无双这位高徒,这位高徒还特别是剑、刀、镖、鎗无一不样样精通,老教主开心之馀便飞鸽传书央求老友上官铸剑师打造一把好剑来配“无极”剑法,上官费尽心血将剑成之后,独自千里送上祁老山上,在观得无双使着此套剑法之后,自己禁不住这年年岁岁的耗损终于心愿已了而逝,因着此故,无双并未将这剑练做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为了纪念上官铸剑师傅,她只打算在关键之战时刻启用,而与花圣的对战便被她视为关键之战。
而老无双从不将“无双剑”带在身上,反而由一起长大照顾她的老无言带着。自从在边境镇上遇见老无心那对主僕之后,老无双便时时刻刻注意着老无言会在何时何地追将上来,而忠心耿耿的老无言身上定会将那把举世无双的赤色“无双”给她带下山来。
在梧桐山下书铺里头遇见老无言的那一刻,她着实心底为无言喝采,在此守株待兔的的确确比在满江湖无头苍蝇似地找她来得更为上策。
十几年的情分是不说都能心灵相契,在书铺里头仅仅这麽一个会面,老无言竟晓得将“无双”那把剑给将她带上梧桐派里来供她应战,果然是个好无言。
此时此刻无双握着“无双”,花圣拄着“断水”,很显然名剑抵不过无名后辈,被一把无名小卒给灭尽了威风,可以想见今日之后这把“无双”会因此战而闻名江湖,花圣此际虽不至于剑断人亡,但总归是武林第一即将易主之时,是个挺关键的时刻。
这个关键时刻即便是连东方朝阳这种半吊子都紧张地抵着柱子不敢轻易出声,哪怕只是一个呼吸吐纳,都有可能教场中的这两位高手登时有不同的结果。
老无双潇洒地金鸡独立剑指花圣,脚尖着地意态流转非凡,虽形容状似无所无谓,然则心中却一丝一毫并不敢大意,她心中知晓眼前这位并非仁德之辈,接下来对方会如何反应她并无把握。
“妳这套剑法是什麽剑法?”花木蓝用手袖拭去唇边的血痕,恨极而问。
“无极。”
“妳这把剑又是何剑?”
“无双。”
“无双?”花木蓝反问一句,“以妳的名字命名?”她哼笑了一句:“是由谁所铸?”
“上官铸剑师傅。”
花木蓝一听得这位大名鼎鼎的铸剑师竟愿意为之铸剑,心下不禁讶然眼前这姑娘的雄厚背景,这位哪里是无名小辈?她几乎是命中註定该得天下第一宝座,有名师又有铸剑师匡扶,这位年纪轻轻的老无双可真是鸿福齐天,走得可是百年难能一见的大运啊!
花木蓝心中一梗气血涌上,忍不住吐出嘴里头的一口鲜血,从没服过弱的脸蛋惨白得吓人,嫉妒在胸膛里狠狠烧灼着,像她这样要什麽没什麽的天下第一,有多麽可笑?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她心中的盘算是既然怎麽也打不过,至少也要狠狠伤一伤老无双在意的什麽人。
随便一个什麽人也好。
那年轻小伙子叫什麽东方朝阳的虽然是她攻击的首选,但她也清楚明白老无双自是分了相当的心神在注意着东方朝阳以防突变,既然她此前所有的突击皆无所获,那麽她便掠过他吧,眼神随意扫了一眼四周,虽然人数不多,但放眼望去也就梧桐派弟子十来人,这些人杀了伤了对老无双而言都无什伤害,那麽⋯⋯还有谁呢?
她心念一动,迟迟最后才联想到比武最初为老无双送上那把“无双剑”的女子,此时正站在东方朝阳的身边,细细一瞧居然是做防卫的武斗姿态,她忍不住浅浅地笑了,原来这女子是老无双派在东方朝阳身边保护的小喽囉啊,既然如此,她便不客气啦~~
随着心念而动,她默默运功注入在“断水”里头,不待蓄积而发,她立即甩剑出袖,名剑直直飞扑东方朝阳那方位,老无双一惊之下后发先至,待要挡在东方朝阳身前,却见“断水”硬是拐偏方向往她身侧而飞去,那个方向只有一个女子,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老无言。
老无双伸手便要将“断水”给迴势捞在自己的手上,这一捞却是扑了个空,她一惊一望,只见“断水”插中一掌之后根本没碰到老无言,只见忽然出现一隻手掌抵挡住大部份的攻势,剑势也缓了最终刺向老无言的力道,细细一见那掌几乎是为了保住老无言胸膛而合掌紧紧抓着剑尖。
只是那手掌的主人,却叫花木蓝见了之后忽忽欲狂大叫出声:“书华强!”
老无言被这情景吓得不轻,身上的衣物也被血水渐渐染上,胸前瀰漫的血水大部分都是那手掌所喷溅出来的,只见那掌被剑穿刺几乎欲断,她傻傻地捧着那掌,望向手掌的主人,噙着泪摇头,似是无言问着他:“为什麽?”
“有没有伤着?”书华强却向老无言问道,似乎对于自己的伤势并不以为意。
老无言抿着嘴依旧只能摇头,双眼一直看着书华强。
“失礼,唐突姑娘了。”书华强用另一隻手缓缓将伤掌收拢住,伤势虽然重,但他身为一派掌门依旧风度翩翩依然,嘴角噙着笑意,只是血像是无止尽地大量流落,着实让人见着心惊肉跳。
“书华强!你,为!什!麽!”花木蓝隐隐约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也许是书华强的表情,是他望着那位姑娘的表情,这十几年来她从不曾见过的表情。
书华强一手捧着伤掌转身护住了老无言的身子,此举竟是一种宣告的意味,此生他终于品尝到情之所至即便捨去生命亦无什可怕的境界,原来想要保护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原来怕心爱的人受伤竟是这种感觉。
原来这就是锺情一人的感觉。
如果今日不把事情解决,依照花木蓝的性格,只怕今日之后馀生老无言都将会被花木蓝追杀,随时性命堪虞。
只是这个解决,真的需要以命相博之吗?
“师姐,听我一言放下吧。”书华强因着大量失血眼前有些黑晕,但他依旧挺住玉立,脸上的血色一寸一寸退去。
花木蓝抬眼望了一下这个阵状,不需再多言相问,她已然知晓,她苦苦追求十数年的师弟,俨然已动了真心,而被他捨身护住的那位姑娘便是他的心上人。
“这世上但凡能放下的,都是从未放在心上的,我既把你捧在心上呵护了十多年之有,又让我怎麽放下呢?”花木蓝忍不住泪道。
为什麽这些年苦苦追求的他从来不将她放在眼底呢?
那位被他护住的女子究竟有什麽好?相貌普通又是个哑巴,武功也决计比不上她,到底有什麽好?
书华强忍不住摇摇,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依旧以为他所言的是她对他的感情,他叹道:“师姐,我让妳放下的,是这些年来妳索去的人命,我的命不也一直悬在妳手上?妳如此苦苦相逼,我又如何能活得自由?”
“你的命在我手中?”花木蓝一道泪水滚过颊边,胸中一口血被她压制住,吼道:“师父不是藏了一招让你练着随时可以牵绊我?这样也可说你的命在我手中?你又如何活得不自由自在?可是你曾想过我吗?我才是那个真正不自由的人!”说罢,第二道、第三道泪源源不绝翻出她的眼窟滚下,最后制不住胸中的愤懑,一口血又被她吐出。
有时候她深深怨念着师父竟佈局困了她三年,又偷偷传了一招给书华强压制她,假使她没有花费那三年,而是立马就随师弟下山追随去,死活都要赖着他,是否便不会如此愁苦?是否就不需夜夜独坐空闺?是否便能得尝所愿?
如果她不是那麽要强,那麽如今的情景是否会有所不同?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这世上最令人愁苦之事还有比闺怨更愁更苦之事吗?
然而今日梦中良人却对她说:放下吧。
好啊,大家一起死一起具灭便能放下了。
她总以为痴心等久了就是她的,总是小心翼翼不敢过激,甚至压抑了她的性情,既然事情已然走向这一步,那麽她也没什麽好顾虑的,得不到的东西就毁了它,得不到的人便杀了他。
她此生第一次兴起了杀他的念头。
念头这麽一出花木蓝登时出手,人剑合一旋风直往书华强而去。
书华强已失血过多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却是身后的老无言察觉花圣的眼神有异光,担心对方要做什麽神魂具灭之事,果真凌厉的剑风伴随红影向她俩这方向而来,老无言顺手将书华强带开,以背想要抵挡这波攻势⋯⋯
就这麽电光火石之间,背后被一股武器相交所发出的声响震得耳膜欲裂,然后听得一声她家小教主那慵懒的嗓音:“花前辈,放下吧。”
“我放不放下,与妳何干?”花木蓝不依不饶继续发动攻势,持着“断水”发狠一心一意要将书华强的命夺取之。
只不过有着新晋天下第一老无双在此处挡着,花木蓝的剑尖根本碰不到书华强一根寒毛,“无双”抵着“断水”两把名剑正以主人的内力比拼着,剑峰抵触之处漾出青色寒光,老无双有些不敢置信眼前这位花木蓝说翻脸便翻脸,忍不住道:
“书前辈已然身受重伤,妳当真还要索他的命?”
“是又如何,他的命本该就是我的。”花木蓝双手紧握住剑柄,气血微微一涌,嘴角经不住这一波倒灌流出几许黑血,她无暇将之抹开,更是加倍把内力灌注在“断水”上头。
老无双有些不忍地看着眼前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败了武功却也迷失了自己,这种疯魔的玉石俱焚的心绪,她是怎麽都无法了解跟体会的,只是花圣如今目标明显是书圣与老无言,虽然她不大爱管闲事,但于情于理怎麽说她都得保住这两位才是。
而且,现场的状况应该也只有她能挡下发疯状态的花圣。
如今这个情况一人护一人,却是无人站在她身前护卫,花木蓝如此这麽一想反而是天开地阔,原来她努力追求一辈子的,便是有人能在她身前挺身而出,独自痴心情长自古空馀恨,今日她总算彻底了解了⋯⋯
花木蓝轻轻拍开手中的长剑往东方朝阳处发招而去,趁众人都莫名奇妙她的举动之时,从背后腰间取出了短剑“鱼肠”,接着轻轻地刺进了那个人的身躯里头,相当奇妙地,爱他爱了那麽多年从不曾觉得有一刻那麽接近他,却是这麽刺下的那一刻,觉得终于得到了他。
原来这麽多年来,她酷爱杀人后的快感,是为了得到“拥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