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妲轻抖手中的袖珍长枪。
像是魔术师的道具魔棒一般,只是一眨眼,原本颇具幻想的浮夸造型便换了一番。
造型同样奇怪,但比之刚才玩具周边似的设计还是要更朴素、更像武器一些,长度与大小也变回了正常比例。
这下,确实是将问我记忆当中的“卡西乌斯之枪”了。
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将问我突然又发现自己手中的弯曲锈枪也模样大变。
血锈般的脏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透着虹彩的琉璃。
不再弯曲,但笔直的枪身又不再似武器半点。
入手触感是玉石般的光滑,但崎岖不平的表面又透露着它天然而未经修饰的本质。
比起“枪”,它其实更像是在溶洞中被水滴千万年自然打磨而成的一根细长石柱。
“正如你所见,‘外在’不过是我手中随意操弄的玩具,没有什么意义。”艾妲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的外貌是百分之百天然的哦!”
她甚至还嘟了嘟嘴表示严肃,似乎是真的不想将问我在这一点上产生误会。
“呃.....好吧,那确实还挺天生丽质的。”将问我用空置的手挠了挠头。
“嘿嘿。”
得到夸奖的艾妲小女生似的得意,本来还算比较紧张的气氛也因此缓解。
但话题也又一次地结束。
艾妲拉姆的笑意逐渐收敛,她看着将问我,端详着他,等待着最后的质问。
一路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再欺骗和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将问我也是意识到了这点,但他反而不急了。
拿回全部记忆,知晓自己来处,重新肩负起了未完成的约定。
将问我取回了力量与动力,大不列颠、此处的一切对他而言已失去了必须停驻的意义。什么诸神之战,什么始源之地的融合,在纯粹强大的武力与坚定的目标面前都不再能称得上是阻碍。
少年本可以甩开一切不管不顾地离开,去完成比眼前还要重要万倍的事情,但他还是主动地把自己放在了“岔路口”。
岔路,意味着复数的选择。
复数的选择,又往往伴随着真与假、对与错、好与坏。
对于将问我,对于这个一向自诩效率主义者的少年来说,是不该、也不会在选择之前犹豫的。甚至于,对将问我而言所谓的岔路应该一直都是单向通行才对。
但此时的少年,面对少女期待的注视时却别开了对视的眼。
将问我望向了山丘间的花海,只能存于现实与幻想夹缝的花朵不论见过多少次都是十足的惊艳。
但少年好像意不在此,是犹豫吗?
隐藏的二周目剧情终于被挖掘,可它的真身却只是一个不论结局都无法动摇主线走向的支线故事。你为此花费了数倍的时间,以为这将是通往新结局的必要拼图,但到头来只是一个有些迷幻又充满了欺骗的背叛戏码。
近乎是恶意的设计,可谓是无意义的剧情。
二周目的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升级砍怪的乐趣早已在重复中消逝,唯一的期待也被制作组的恶趣味泯灭。
隐藏的BOSS想你发起最后询问,两个选项,是与否。
是否要去再面对一场无谓的战斗,去试图拯救一个背叛了你,并与主线剧情毫无相关的NPC?
甚至....是否真的是“拯救”的结局都说不定。
没有第一时间点击选项的你,是在犹豫吗?
可现实不是游戏。
将问我迟迟未定,艾妲拉姆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地坐在了花丛之间。
她抬起手,璀璨无垠的星河便取代了无云的碧天。
她放下手,漫山的花朵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她眼荚轻动,承载着花海的又不再是起伏的草丘。
她嘴唇轻启,眼前的一切事物又都在向后滑动,星河在流转,盛放与凋零在重复,点缀着魂芳白的无数场景一帧一帧地闪烁。
“你觉得“神”应该是什么样的。”
将问我没有回答,因为艾妲的话语并不是疑问句。
“是如希腊以及北欧那般吗?哼,以“神”为名的话,他们反倒更像是一些空有力量却更为恶劣的凡人。而且,在未经历过科技洗礼的过去,连想象力都被眼界所限制的人们又能编造出多夸张的神话呢?”
“明明身负大权,可他们所能触及到的极限,所展现出的、其所谓的神迹却都是如此的.....可怜。”
“哪怕是那群自命清高的牧羊人,把牧场主吹嘘得全知全能,甚至把天外与地下都囊括其中,也终究摆脱不了那刻在骨子里的卑气。”
“全知全能?”
“呵.....他们竭力想要描绘出的‘一’,甚至还不如我。”
艾妲冷哼,花海之中的场景变化慢了下来,一幅幅只能称之为“神迹”的画面被展现在将问我的面前。
破损的建筑如时光倒流般恢复如初,干渴的河床重新流淌出清泉,腐败的断肢溢出粉红的肉芽。
狂暴的雨流主动避开她的衣裳,连天的山脉为她的前进开辟道路,当她踏上海洋之时,无尽的风浪也随着她的足迹所踏而平息。
只是一个眼神,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
只是一个念头,万事万物不过手中把戏。
“太无聊了,不是吗?”
能随意创造出无数神迹的人却只觉得无聊。
“将破损甚至残缺的躯体拼接,就算是灵能者我也能强行留住他的消散的灵魂,逆转他即将死亡的结局。”
“同样的,不论是多强的灵能者,只要我不想他便永远走不到我的面前。”
“不如说,连灵能对我来说都是没什么边界的东西。我能让一个痴呆变成灵能者,也能让摘星挪月的至强者在下一秒沦落为世间最无力的凡人。”
““界限”倒是能挡住我一二,不过在有限的规则内,“时间”、“空间”、“因果”的一切神秘都对我开放。”
玩弄天地、改写事象的神迹还在继续,仿佛无穷无尽,艾妲的眼神却只是愈发空洞。
“到头来,只有“人”有点意思。”
艾妲嘴角翘起,又马上放下,“可看多了,又觉得更加无聊。”
她又一挥手,眼前景象再变。
只有书与书架,这是一座高度直连天地,广度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图书馆。书脊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名,或厚或薄,不需翻开也能直接知晓其主人一生的长度。
“本来我觉得,“人”作为最独特的存在,其每一个个体都应该有着属于自己的“光彩”。”
“所以我试着去学习什么是“人”,试着从这些‘书’中学到何为“人性”。”
“起初,我为“人”、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喜悦,为自己所彰显的位格而感到自豪与使命感,认为我有义务去引导这一切变得更好。”
“但我在看了足够多的‘书’之后......”
“我又觉得好像“人”也不是那么地特殊。”
“唯有命运是平等的,无关时间空间与因果,无关种族与智能,哪怕是被灵所青睐的“人”,也始终逃脱不了‘天命’二字。”
“就连我,亦身在其中。”
艾妲又一次与将问我对视,这一刻,她那逐渐升起的神性崩塌,开始显露出第一丝的人性。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命运如缠绕在身上的丝线,你越是在意,就缠的越紧。”
“我把这句话用做对你的劝告,但事实是——我才是那个最在意的人。”
万知万能,最接近“神”的少女,反而是最清楚“人”与“神”差距的那个。
她看得最清,也陷的最深。
“艾妲......”将问我欲言又止,她眼中的空寂绝非谎言。
可如果这份由“全”而来的空虚是真实的话,那她面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活灵活现难道都是虚假的吗?
“不是哦。”
艾妲又笑了出来,轻快的声音在将问我的脑子想起。
将问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被她读取了,但比起她已展示的力量,区区读心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了。
不等他说什么,艾妲的语气已彻底变了。
轻盈、释然,如穿过晨间露水,跳跃在蕨菜与菌菇间的幼鹿,前所未有的活力与生意在迸发。
“那一天,我感受到了。你像是泥头车一样突然闯进了命运的蛛网里,将它搅得一塌糊涂。”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能够脱离我“支配”的事物的。”
“复数的“七原”,从天而降的“傲慢”.....”艾妲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原地转起了圈,像是在复刻当时的兴奋与喜悦,“啊~啊~,就像是专门为了我而出现的白马王子一样啊!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了!”
艾妲拉姆转了好几圈才在停下,正好又一次地正对着将问我。
她带着满足的笑意说道:“所以啊,那时我就决定了。”
“我要以真正的自己来面对你。”
“我要放下所有,我要任凭天命流转,与你一同走向那前所未有的美好。”
艾妲说着,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卡西乌斯之枪”。
只不过,枪尖对准的是.....自己的心口。
“你所带来的这柄唯一能克制我的枪,不也正说明了,我们是“天命所归”吗?”
将问我下意识地想要拦住她,但艾妲的动作没有一丝迟滞,弑王的锐枪已穿透虚无的投影。
这时将问我才想起来,出现在这里的只是她的幻影。
可为什么,她的表情会如此地令人心疼呢?
“哈哈....好像是挺疼的哈.....”艾妲的脸色苍白了一些,强扯着痛苦的嘴角弯曲。
周围的场景一瞬消散,又只剩下了最初的白。
艾妲拉姆双手垂下,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整个人的身影也开始模糊。
“喂!”将问我皱着眉冲过来,托住了快要倒下的少女,“你到底在干什么?!”
说实话,艾妲拉姆的操作,将问我完全看不懂。
“就当是,骗了你的道歉吧....被“卡西乌斯之枪”贯穿后,我寄存在“伦戈米尼亚德”里的仅剩的三成能力也会因此被大幅削弱,使我重新变回无力的凡人。”
“就为了这种事而自残?!”不知道为什么,将问我觉得有些生气。
可艾妲却摇了摇头:“你应该能理解的。我们这种彰显者啊,是不可能克服自己的“本质”的。”
“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安排和控制好一切,用“支配”的能力让所有事情都如我所愿地发展。但这次不一样的,这一次.....我唯独不想要我的结局。”
“而且啊.....”
金发少女的手抚上了将问我的脸庞,动作之轻柔,像是在触摸世上最宝贵的礼物。
艾妲拉姆的笑容变了:“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它远比我预料的要令人满足。”
她放下手,语气越发无力。
“所以啊,该轮到我‘偿还’你了。”
艾妲拉姆的投影和姜问我消失时相同,逐渐化作光粒。
“只要“支配”无法使用,我就无法影响到你。你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只会是属于你的,去吧......”
最后一句话,直接出现在了将问我的脑内。
“你该回去了,回到你所在意的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