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玺宇在成都双流机场告别,四个小时后抵达长春龙嘉机场。十月末早已过了旅游旺季,站台上旅客打扮的行人星星点点,屈指可数。我无心停留,出了站眼看没有能照顾上的生意便即刻约车去往松江河镇。
沿途天气并不理想,稀疏的小雨透过半掩的车窗伙同伤感一齐探了进来,两个小家伙就这般冒失地闯进我怅惘的思绪中来,心里一阵空落,不禁开始怀疑婉拒玺宇陪同的请求究竟是对是错。雨水终是结成片片雪花纷然落下,我伸手借它停靠,冰晶落在指尖只作片刻停留便卸去了固执的身型,萎靡的意志化作一滴清露浸透肌肤。慕的感到一阵刺痛,原是它们将那些遗憾融入了我的身体,而抓不住的终是要放手。
到了东三高官白是非去不可,一是十年之约,二是长白神池浩渺非凡,实乃人间仙境。何谓长白?答“长相守,共白头”,便也不由得让人想到诗仙李白在《秋风词》中“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两句开篇皆取“长”字一曰山盟海誓咏颂爱情;二曰漫漫长夜相思成疾,无不表达相思之情。
翻越长白西坡一千四百四十二级台阶便将天池之景尽收眼底,一想到脚下所踩乃是《山海经》记于大荒之中的不咸山,便不由得一阵心驰神往,遥想四千年前大禹治水途经此地,纵使是走遍神州大地,阅遍名山大川的他,在望着面前这一湖波澜不惊的辽阔碧池时怕也难抑心中激动,便再不能守住心门,漾起的阵阵微漪便将那萦绕在心头的家国愁绪短暂驱离。美景让人流连忘返,便要做那一夜飞度镜湖月的仙人,弹指一挥间竟到了山下。
长白山下地脉蒸腾,仙气飘渺,咕嘟冒泡的温泉举目可见,空包蕴蓄的力量在抵达地表时释放,化作一团水汽四散开来,眉宇若是一不小心被雾气拂过转头便要结成了霜。除却温泉当属瀑布最引人注目,长白瀑布不如壶口气势磅礴、震耳欲聋,不似黄果树那般阔大壮观,不比九寨沟蜿蜒流淌,它既不喧闹也不潺涓,远远望去,清澈透亮的乘槎河水如新生的血脉从被黑色岩壁包裹的大地之心中缓缓流淌而出,舒缓静谧的溪流为万物悄然注入生机活力。瀑布有时也似人般惊悸不安,心流不稳,微风一吹就偏离了既定的方向,便也不再拘泥于河流的束缚,于是飘向远方天际。水滴如信徒般虔诚地追随风的意志,沿着它的轨迹在空中分离扩散,化作一张银色的网,网住过往游人的心,也得到了属于它的那份自由。
随着暮色降临,瀑布的歌声逐渐归于寂静,黑暗笼罩之下的山林更显肃杀。黄昏将晚,借宿于雪乡,整个村子傍山而建,身后依着山壁,面前便是百尺高崖,透过堆满雪的窗户向外望去,在绵延百余米外的老林子尽头,耐不住清寒的大地显得摇摇欲坠,于是一息尚存的天光忙接住最后这抹淡淡的温柔。转首北顾,飘飞如丝绸似的极光悠然升起,抖落下的粉彩飘落在各家屋顶上,将原本纯洁蓬白的雪帽渲染成了五彩模样,晴朗夜空中闪耀的璀璨群星成了颗颗镶嵌在这织锦上的明艳珠宝,不消多时天空中又纷纷扬下起大雪,为今日拉上白色的尾幕。起身下炕,热情好客的农家早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码放整齐,只待提筷,如是眼前此景不由得让人想到汪曾祺老先生所言之“三餐四季,家人闲坐,幸福安康,灯火可亲,便是人间好光景。”
翌日南下西向而行,一路途径草原,满目望去尽是苍茫便知无须停留,收起行囊毅然向西方奔去。驶入草原时巧遇暮冬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雨季,苍茫大地、滚滚雷鸣,乌云携闪电而来惊扰万物,阵阵雷鸣是诸神宣泄的怒火使大地战栗、黎明畏惧,身处天地之间只觉人类渺小如鼓面间跳动的沙砾碎石,是激荡飞扬还是安如泰山全然听天由命。而在天的另一边则是橘红色的落日海,云瀑从天际的一道缝隙舒缓倾泻而下创造出一个给人以无限柔情的庇护乡。雨过天晴,天光接踵而至从那道孔隙撒下接续生命的传承。在此之下,草原上的生灵如夏花般狂野生长,灿烂夺目。它们的生命如草场轻薄卑贱,经不住牲畜的践踏,耐不住车轮的碾压,一泡尿就能烧死一大片,可它们还是成片成片的连在一起抵抗着命运的不公。它们好过老树的孤寂,老树是那般的可怜,而我呢,好似比它们还要孤寂,只是单站在那里就足以被寒风吹的摇摇欲坠。
烈烈西风旷日持久,激情从不曾随时间趋于平淡,那爱意反倒平添几分浓烈。立于旷野,任由西风斜阳吻过裸露肌肤,激情不减的长风摆弄着额间青丝,一会儿嬉闹地蒙住双眼,一会儿撩起发梢划过脖颈引得一阵酥痒。若张开嘴,风便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般忙投怀送抱,从领口灌入直至胸怀穿肠挂肚。刹那间好似灵光一闪点醒梦中人,我忆起夹杂在风中熟悉的味道,那是我生命赖以维继的不尽源泉,是在回忆关头迸发如泉涌的情丝,那是什么呢?哦,是乡思!它总是能以最短的路径在迷途中寻得归家之路,又将远方的气息带至游子身旁,我深知自己已经陷入思归的无尽眷恋中,我高声呼喊:“神勇的风啊!无形的风啊!你是这世间永恒的旅客,请在呼啸中将我撕碎吹向世界四处的角落吧!”
单纯的旅行是在体验虚假的生命,而灵魂的放空必然要经历风月的洗礼,唯有坦然承受负担而后抛却心中一切执念,袒露于天地,才能激发潜藏在自然深处那份独属于它的厚重,你将自己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它面前,得到认可后便也会以最赤诚的模样面你,届时你自当领略那份自由的代价。好在旅途一路常有山脉立于身畔相伴。在当地,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名字,也有着专属于它们为牧民所津津乐道的故事。群山在牧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牧民们未曾放弃过其中哪一座,于是山上的神明也给予同样的期许,不曾拒绝他们的灵魂。牧民们生于斯,长于斯,受难于死,天葬于斯,最终魂归腾格里,这是人与自然订下的和谐契约。
车队一路行进,开到一处隘口时所有人提心吊胆,大雪纷飞,山势险峻,一旁便是悬崖峭壁,车上三人都替坐在驾驶位上的刘峰捏了一把汗。好在凭借其高超的技术终是闯过了这鬼门关,正当全队要为他打的好彩头欢呼雀跃时,车前白茫茫的风雪中突然冒出一个身影,说时迟那时快,刘峰忙猛打方向盘,车轮锁死靠着惯性滑行,在撞向山壁前的最后一秒停下,忽儿一切又归于平静,唯有众人怦然跳动的心脏表明刚刚发生的剧变。
“草!”刘峰破口大骂,“他妈的。”
“那是什么?”坐在我身旁的小齐不安地问。
“人!还能是什么”,刘峰是个暴脾气,“不长眼的东西……”
“怎么还有个人?”坐副驾驶上的王生发出质疑。
“对啊,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我问。
“鬼探头呗”,刘峰逐渐不耐烦,拉开车门就冲那人跑去,留下一句“神他娘的只有鬼知道”。
“快去看看”,小齐附和着。
“妈的……”刘峰一下车便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堵住了咒骂的嘴,不时一阵妖风刮来令他如蜉蝣四处飘零,几次险些跌撞进路旁的乱石雪窝,我借着远光灯才看清前方光景,就见刘峰好不容易靠近那人,出于报复心理狠狠地拍着他的后背,不料那人重心极稳,自己倒是脚滑趔趄摔倒在地。少年忙将他扶起,二人交谈着,没多久刘峰双手缩进兜里像个大笨企鹅一路蹩着脚跑了回来。
“甭管了,赶路的!”他一上车便忙抽出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哈着热气。
“这天气,不要命了吧。”王生在一旁挖苦着说到。
“载他一程吧”,刘欣桐到,“这么大的雪,一个人走多危险啊”,我点头表示赞同,刘峰嫌麻烦没有吱声,我不等王生表态便开门跳下车,隔着漫天飞雪望向那个约莫二十岁的少年,那张惨白的脸上除了绝望外写满了稚气,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透过包裹严实的层层衣履直达吾心。旷野银原,两个孤零零的人就这样对视着,我们的孤独好似打了个照面。我招手示意他上车,坐我与刘欣桐之间,他个子不大但显得十分拘谨,被二人挤得不适也不敢挪动分毫,乌溜溜的眼珠偷偷地环视着众人。
我尝试找话题,“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我回家。”
“回家?”
“对!”
“你家在哪啊?”
他看了看我们,半天才蹦出三个字:科——尔——沁
“科尔沁!”四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刘峰讥笑道,“科尔沁?你知道科尔沁离这有多远吗?”
刘峰一直透着后视镜打量他,他见我们不信就有些焦急,解释道,“我是偷跑出来的,我想上学可家里没钱,跑出来打工”,说着逐渐哭红了眼,“他们不让我走,我是偷跑出来的,可没钱回不了家。”在三叔多年的教导下我学会了他的猜忌与审视,可始终无法领会他一眼望穿人心的本事,我仍不肯放弃,凝视着面前少年,想透过那一汪清澈的双眸读出背后的真心,可我的内心却渐渐陷入挣扎:载他,若行至半途心生歹念我定凶多吉少;不载,这孤苦的孩子何时才能回家呢?他定会死在这旷野银原。最终善良压倒了那杆良心的天平,其实倒不如说是三叔在天平那端摆放的有关人性之恶的筹码太轻。他终究是走在了一条充满偏见和恶意的路上,头顶苍天脚踩大地,踏实地走好每一步,可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鞋履在心头刻下的足迹连大雨也难以荡涤。起先,我顺着他的脚步前进,可时常因禁不住人性之美的诱惑而抬头四处张望,便发现了那些弥足珍贵的品性,忽觉这脚镣沉重无比,毅然褪去,于黑暗之中奋然起舞,向光而行,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驱散了心头的芥蒂与隔阂。
路上经过停靠区,一行人下车吃饭,我收拾的慢,落在众人后面,刘峰也故意放慢脚步将我拉到偏旁,“那小子一看就是在骗人,科尔沁在东边,他怎么跟我们一个方向直往西走?”见我迟疑,继续添油加醋道,“我们载他一程,等到了下个服务区就把他放下,或者交给警察,也算是好人做尽了。”车是我的,他不好定夺,语气渐变平缓,原本的劝告变作商量,我嘴上答应着再说,可心里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餐馆本就狭小还被先到的牧民占去大半,我们一来让空间更显紧凑,牧民见状忙挤成一团,留出片大空地邀请同坐,盛情难却便半推半就从了命。人群中老牧民居多,说蒙语,我们听不懂就全靠扎西做翻译,可尽管如此扎西有时也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却丝毫不影响席间欢闹的氛围,一群人有说有笑。同牧民相坐我们便也成了可汗的子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每逢酣畅淋漓处也要肆意高歌一首以抒胸怀,要问为何如此热心快肠,拿当地的话讲便是善良人的眼神总是不会撒谎。
扎西坐得离我近,席间我见他说起蒙语来磕磕绊绊,不由心生疑惑,问他是听不懂么。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能懂,有些不懂。”
我更加不解,“为什么说有些不懂?”
“现在汉化普及说蒙语的人越来越少”,他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们说的都是老蒙语,还有口音……”
我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先前的交谈扎西都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不由得笑出声来,难怪他这副尴尬模样,可真是错怪他了。
刘峰见我仍没有赶扎西下车的意思反而相伴一路,便鼓动更多的人前来劝我,我不顾众人的反对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送“扎”送到西,便同车队告了别。车子渐渐驶离大部队,心中的不安也愈发浓烈,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人对人的信任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它只存在于特定的人之间,安全不知何时起竟成为一种奢求。转头看向扎西,他脸上仍洋溢着灿烂笑容,目光如初,我长舒一口气,看吧三叔我是对的,人不总都是坏的,还是有好人!
“你出来多久了?”我瞅着前路忽然转头望向他问道。
“五个月了。”
“五个月了!这么久啊!”
刚开始我们还有些生分,他话并不多,我追问着,“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阿妈,阿姐。”
“你爸爸呢?”
“阿爸走了……”
“对不起。”
“没事,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高兴他能多说几句,但还是转移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你为什么会想着往这边跑?”
“蛇头带我来的,我们本身要去西安,但是太远了,我想家,不跟他们一块走了,就被抛在这儿。”
又是西安,每每想起那个伤心之地我就不住叹惋,痛定思痛,又问道,“他们把你丢在半路就走了?”
“嗯。”
“这群混蛋”,我摇着头,想不到这群人竟如此狠毒,转而又想到,“你给妈妈打过电话吗?”
“没有”,他顿了一两秒继续道,“我给阿姐打过,但她没接。”
“她在生你的气吗?”
“不知道,阿姐很好,她应该在忙。”
“那阿妈呢?阿妈对你怎么样?”
“阿妈也很好。”
“你还记得阿姐电话吧”,说着我从一旁的背包掏出卫星电话递给他。他的手彷徨许久僵持在那,我劝道,“出来这么久了也没给家里人报个平安,我要是阿姐一准得着急死。”我又用电话的天线戳了戳他,强塞进怀里,他才鼓足勇气拿起这归家之匙,认真地按下每一个叩开家门的琴键。我听不懂藏语,只记得扎西在电话接通的那刻十分平静,那是在自己姐姐面前强装的不甘示弱,可电话一断,那层无情的伪装便悄然退去,接踵而来的是少年内心暴风骤雨般的忏悔与痛苦,我只能任由扎西挣扎在这无边的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