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大批量生产了。”李永涛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还是广泰生产的轴承叫人放心呐。搞了这么久，终于把压面机最核心的转动部分的升级搞出来了。”
“确实没问题，我测过了，6308的轴承外圈公差是：上差是0，下差是-0.011。其实这也只算个普通件，广泰闭着眼睛都能造出来。”杨豪说。
“唉！广泰啊，就是一头骆驼，就算倒下了也比马大，比咱们黄牛大啊。”李永涛感慨道。
办公室里宽敞明亮，这里毕竟不是以前的机加车间修机班，这里没有黑乎乎的工作台，没有老虎钳，没有油渍，也有没踢哩嗵隆的修复零件敲打声。
“杨豪，你干得不错，再加把劲，把实验室搞好。龚总上个月去外地考察后说，咱们的机构还不完善，得把相关部门一一成立起来。最近我手头事情太多，实验室这摊事你先担待，厂里会给你再配几名助手，等过了这阵子，我带着你们一起干，我们要把这个实验室当作雏形，逐渐朝着科研实验室过渡。”李永涛说，“将来我们要让专业机构认可，审核通过我们的实验室，让我们的实验室能达到国家国际承认的标准化，这样就能提高‘黄牛牌’的竞争力和产品质量。”
一提到技术问题，李永涛的话匣子自然就打开了，他也没有顾及杨豪找他来的用意，继续跟他分享着对机械工业的感受心得。
“将来的科研实验室是什么？它不同于常规检测、校准实验室，无论技术特点还是活动目的都完全不同。毫不夸张地说，未来的科研实验室就是黄牛的核心，是实施科技创新的重要部分，也是基础技术的保障。黄牛厂的人专业技能总体很弱，科研的这副担子还得我们挑啊。”
“李工，我哪搞过科研啊？我只干过修理工。”杨豪说。
“你毕竟在广泰干过，见识还不比黄牛的人多？你要走出从前，不要自卑，一定要振作起来。科研这个词听上去很高端甚至有些神秘，其实，科研的大量工作都表现在数据上，是由一个一个基础性工作组成的。难道你不会测量数据？不会收集数据？一项科研成果的取得，是需要很多辅助岗位联动和支持的，这是一个系统。”李永涛说，“我现在彻底想明白了，我这辈子啥也干不了，算是耗上机械了，就算是磨，也要从机械这个行当里磨出点火花来。”
“我的腿……残了。”杨豪脸上浮现着失落的神情。
李永涛不开口则罢了，一开口就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只顾着自己说，根本就没注意到杨豪难为情的表情，更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要架着拐杖来找他。
“前段时间，紫华市科技局从全市创新企业中选了一些技术骨干组成考察团，去机械制造业发达的地区进行了考察，我也有机会认识了全国一些顶级工程师。对科研实验室的问题，我跟他们交换过意见，我们都把实验室的核心放在了基础数据上。科研数据来源和特征将极为复杂，我想过了，可重复性是一切现代科学研究的基石，是评价科学命题正确与否的标准。因此，如何保证科研数据质量，这才是我们面临的挑战。越是这样，就越需要我们的科研实验室能尽快搞起来。”
李永涛把他对科研实验室的所思所想全都告诉了杨豪。当他的兴致渐渐消失后，才发现陷坐在沙发里的杨豪对这事并无兴趣，心不在焉。
“最近恢复的咋样了？”李永涛给他倒了杯茶，看着他的腿问。
“还恢复个啥呀？定型了，永远的残废。”
“别这么说。你是技术上的一把好手，黄牛需要你。”李永涛宽慰道。
杨豪掏出手机，把广泰轴承厂党委发来的《英雄贴》打开，这是他来李永涛办公室的真正用意。
“李工，《英雄贴》看到了吗？”
“英雄贴？什么意思？”李永涛不解地问。
“看你的手机。给离厂的每一个人都发了。”杨豪说，“我给你发一个吧。”
李永涛拿起手机，这才看到了资维强发给他的微信。
“资厂长发的？”李永涛说着就点开微信，先是一段留言：永涛，你说得对，广泰的确是要打造‘锻造、热处理、磨加工’三个核心工艺流程。同时，人才兴业也至关重要，没有核心技术研发，广泰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扭亏增盈。我欢迎你回家！广泰需要你！紧接着，一张图片格式的加盖公章的《英雄帖》呈现在眼前。
李永涛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英雄贴》上，随着一个个饱含深情的文字，他的表情也在越来越复杂地变化着，对往事的回忆无可阻挡地浮于眼前，不一会儿，他的眼睛湿润了。许久，他才放下手机，怅然若失。
“按理说这样的通知厂部发就行了，这回偏偏加盖了广泰党委的公章。”杨豪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李永涛没有吱声，若有所思。
“《英雄贴》后面还有一个二维码，厂里正在统计回厂工友的名单，只有一个条件：50岁以下。50岁以上的待岗职工，厂里一律办理内退手续。被关停的铸造车间和机加车间的工友一律无条件召回，如果我不是残废……”杨豪见李永涛一直没说话，便不再说下去。
李永涛久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杨豪艰难地扶着沙发扶手慢慢起身，架着拐杖蹒跚地离开了。看着他踉踉跄跄渐行渐远的背影，李永涛的眼睛模糊了，一直将他目送到很远。
泪眼蒙胧之下是李永涛揪扯撕裂的心。成也广泰，败也广泰。当年，他意气奋发地来到这个厂时，心里燃烧着对未来的熊熊烈火，立志要在这个充满光荣和梦想的企业里工作一生，用毕生精力去做顶级的机械工程师。然而企业遭遇严冬时，相继裁撤铸造车间和机加车间的残酷现实，曾那样猛烈地冲垮了他们这个普普通通的双职工之家，何秀英和他相继离开了赖以生存的企业，他们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推到了人生的风口浪尖，推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生活中的风霜雨雪冲击着也摧毁着他们这个原本平常的家。而今，一切物是人非，这份迟到的广泰振兴，究竟是对自己的安慰还是讽刺？广泰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命运在喜怒无常中无休止地捉弄着他。
李永涛深深地叹了口气，仰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