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往北相去三十里有个十字坡,十字坡有两条官道相交,一条通往天都府,一条去向蜀州。
由于尸兵占领东南半土,十里坡如今早是荒凉一片。
十里坡上有送别亭,乃前人送别的地方。风吹送别亭,残叶纷飞,而寒鸦着落,正啄食着路边的死尸,好一片凄凉的景象。
此时十里亭的顶上伫立着一个中年男子,此人三十出头,手里捏着一把折扇。眉目清俊,器宇不凡。只是他剑眉紧蹙,似心中有万千愁绪。
须臾,那光秃秃的官道上,一匹骏马绝尘而来。那马上是个劲装少女,她浑身伤痕,身后追着数百个尸妖。
那少女策马近前,又有尸兵拦住,一时穷途末路。
“师妹,舍了马儿,到亭上来。”
中年男子大叫一声,折扇一挥,便有罡风自扇中狂吹出去,片刻就将少女身后的尸兵刮得粉碎。
少女一脚蹬在马鞍上,飞离马背。那男子飞身上前,将她拉回亭上。
那密密麻麻的尸兵,顿时将十里亭围得水泄不通。
少女看了看周围,心情异常烦躁,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这里也过不去……”
抬起头,只见那男子一脸泪容,怔怔地看着她。
“余墨师兄,你怎么啦?”
那男子一愣,这一声称呼胜似钢刀,狠狠地插在了心头上。往常的时候,她总是师哥长师哥短,前前后后围着自己转。可是如今,她变了,她叫自己余墨师兄了。
余墨勉强忍住悲伤,想要对她说几句,却发现嘴角干涩,竟又无话可讲。还讲什么呢?她的心,都不在这里啦!讲什么都毫无意义。
须臾,那些尸兵已经开始攻击十里亭。二人背靠着背,将源源不断冲上来的尸兵发落下去。
这少女,便是数日前接了灵安帝密令,前往尸妖城拜见太古尸王的徐飞燕。她原以为此行应该顺顺利利,谁知进入柳江路段,才发现这任务简直难如登天。
那些尸兵尸将,管你是不是使臣,只要入了他们地界,皆是他们的食物。
好在徐飞燕有些修为,磕磕碰碰,受伤无数,好容易来到十里亭。
一波一波的尸兵被击退。
此时,余墨身上已被尸兵重重地抓了几条血痕,尸毒正在扩散。
他看了看身后的师妹,心头悲凉。师妹的心里眼里,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点儿都没有。他苦笑,余墨啊余墨,你这是图什么啊?放着天涯阁掌门不做,不远万里来这里找罪受。
徐飞燕眼看尸兵攻击猛烈,而自己已无力再战。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身后男子身上。
下一刻,她抓住余墨的手,泪眼汪汪:“师哥,对不起,你一定要帮我……”
余墨驭起天风,于周身形成一道狂乱的旋涡,将二人护在中心。
他猛然回首,看着徐飞燕楚楚可怜的眼睛,想起往日种种,终于还是于心不忍。抱起徐飞燕,卷狂风为阶梯,踏风而上,顺势冲出尸兵包围。
天涯阁历来是以风雷之术见长,因此御风御雷,这世上无人能及。
不过这御风之法极其消耗真气,况且余墨受了伤,又带着徐飞燕,去得并不是很远。
二人卸了风法,落在一处深山破庙中。
余墨按住徐飞燕肩膀,苦苦哀求:“师妹,你跟我走吧!不要去尸妖城了,好不好?”
徐飞燕猛然摇了摇头,哭道:“不,师哥,你是我的亲亲好师哥,你一定会帮我的,是么?”
余墨气得大吼:“你为什么这般一意孤行?”
“他答应我,回去之后,让我做皇后。师哥,我不想再这样看人脸色,受人摆布,窝窝囊囊地活着,我要做皇后,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简直是疯了,你对得起师傅,对得起师兄弟们吗?”
徐飞燕一愣,忽而神情愤怒:“师傅……呵呵……什么狗屁师傅,他就是个老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话未说完,余墨一巴掌扇了过去。这一巴掌着实用力,打得徐飞燕倒在地上,口流鲜血。
余墨本来气急,可是看到徐飞燕倒地,嘴角流血,心又软了,忙上前扶她:“对不起对不起,师妹,是师哥不好……”
徐飞燕只是冷笑。
余墨柔声道:“你不该这么说师傅的。”
徐飞燕眼睛里没有一点感情,冷冷道:“你知道你们不在的时候,他都对我做了什么?”
说着,只见她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脱去。那娇身柔软,凹凸有致,面容姣好,近乎完美。可是,她身上大大小小,却有许多齿痕和鞭痕。有的伤痕已是很深,看来已有许多年头。
徐飞燕面无表情,呆呆说道:“你看到了么?这些都是他做的……还不止这些,十三岁那年,我怀有身孕,他怕被人发现,暗中对我下药,将胎儿打了,几乎害我流血致死……十六岁那年,王朝钦官来我天涯阁发布召令,他威胁我去服侍钦官……”
余墨越听越是心惊,他泪如泉涌,颤抖着身子,握紧拳头。
徐飞燕继续哭道:“十七岁那年,我忍无可忍,想要和你私奔,逃离那可怕的地方。可是你为了你的掌门之位,拒绝了我。他知道后,将我关在密室,折磨了我三天三夜……从那时候起,我的心就死了你知道么师哥,那时候我的心就死了……”
此时,天上一声霹雳,破庙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而大雨中,那数不尽的尸兵嗅着二人血气,缓缓向破庙围了过来。
余墨缓缓帮她穿上衣服,眼泪不停地滑落。
下一刻,他拿起折扇,步履蹒跚地向庙外走去。
踏出门口,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尸兵,他忽然笑了:“师妹,我记得了!那年,你在朝阳台的破井边问我,这世上是否有一个地方叫天涯海角,没有忧愁没有忧虑,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带你去……可是,哪里有那样的地方啊?”
说着,他抬头看着漫天雨水,呆呆地笑着:“我那时好傻,真的好傻啊!可是师哥心中一直记得,欠你那样一个地方。师哥想做掌门,想把天涯阁变成那地方送你……”
徐飞燕的神情在闪雷中晃了一晃,她呆默的脸,微微有一些不舍。
余墨说着,大喝一声,将所有真气运集于扇子之中。
那一扇,凌空劈下。
“轰隆”一道风雷交织的气罡划破山丘,前方的尸兵尽皆被风雷刮碎。
余墨回头,最后看了徐飞燕一眼,含泪笑道:“去吧!这是师哥欠你的!”
徐飞燕擦了眼泪,从那道缺口奔了出去。
余墨挡在她身后,渐渐被尸海淹没。
……
火照之途,红花遍地。
这三途河有一段路,遍布彼岸花,鲜红如血。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佛说: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凌霄走进途中,闻一阵清香扑鼻,便觉心中怅然,慕然闪过那飘渺的灰裙女子身影,鼻子一酸,就流下眼泪。
孟婆道:“彼岸花判定生死,情隔彼岸。过此路途的鬼闻到此花,便会想起生前最爱之人,算是与之有个道别吧!”
凌霄忙闭住呼吸,凝聚精神,跟随孟婆出了花途。他知道这一去,阴鬼必然闻到他身上的生人气息。为了少惹麻烦,便将降魔斗篷遮严,戴上帽兜,神识内敛盖住声息。
眼下来到另一个地方,那里有座环形石山,阴云密布。山上有无数石洞,周围有阴兵把守。
这处地方,该当就是鬼王们的落脚之处,唤作阴山。
那阴兵守卫,看了孟婆一眼:“老婆子,快去招魂台,秦广王可是等得生气了。”
孟婆连连点头。
踏上阴山,径直走了三四里远近,这才来到那阴兵口中的招魂台。
只见那高台之上架着一口大石锅,锅周围阴兵来去匆匆,正往锅里投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孟婆见了,急得大叫,上去阻止众鬼:“不对不对,这三七当归是人间药材,你们哪里找来的,别污了汤味……蚯蚓拿回去,那是什么?混账东西,风干的狗屎你也往里面扔。”
看来这孟婆对熬汤的喜爱,只怕胜过了吃人。
凌霄没有功夫看她熬汤,悄悄转下高台,抓住一阴兵问道:“那熬汤的人关在什么地方?”
阴兵正忙着背柴禾烧火,那关人的地方也不是什么秘密,指着山腰的洞口:“那里便是。”
凌霄来到那洞口,以极快的身法避开守卫,闪身进去。那洞口守卫,只觉一阵寒风扑面而去,倒也不觉疑心。
凌霄来到洞中,里面倒也十分简洁。
龙桑兀骨此时就坐在地上,正呼吸吐纳,疗养伤势,看来跌下瀑布之际他受了不小的伤。
“老爷子……”
凌霄喊了一声。
龙桑兀骨睁开眼,吃了一惊。这年轻人居然形同鬼魅,悄无声息,这等修为在他这个年纪,当真万中无一。
“你来了。”
凌霄点了点头:“我带你离开。”
龙桑道:“外面到处都是阴兵鬼仙,你又有伤在身,要如何出去?”
凌霄道:“走一步算一步一步,离开这里再说。”
龙桑兀骨道:“你老实说,为何舍命救我,当真不是为了我的斩妖剑?”
凌霄本来想说一声,因为你是我亲爷爷。但他生性孤傲,龙桑又疑心不肯相认,自己也绝不说出口。这爷孙三人,性格脾气倒是十分相像,就如当年扎合兀骨,也是性子倔强,怎么都不肯修行习武。
凌霄道:“我答应青邪兀骨带你出去,就绝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