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不降,雪不凝,滨海不失湛清。深圳,我看过披满春花的肩膀,看过她七月如火般炽热的脸庞,看过她十月依旧繁花似锦的双眸,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为雪而白鬓发。但,当冬季悄悄降临,深圳也能感觉到她从海边吹来的风带来的充满寒意的问候。
二00四年。十二月。
平时在学校上班,下了班后江城子便第一时间起到“学习状元”,他在那里用晚餐,然后继续“上班”,这样的兼职生活忙碌而充实。他曾经鄙视这样“兼职”的方式,让师生关系沾染上赤裸裸的铜嗅味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罪恶!金老师与银老师那样的做法,江城子不屑一顾。但现在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而且忙得不亦乐乎。
吴小幸在培训中心的二楼给他设了一个执行校长的独立办公室,落地窗朝着大马路。晚上9点30分,各科的辅导课结束。这个时候,江城子会回到办公室,静静地座下,看着外面的车影与灯光,享受难得的空闲与宁静。他一直把学校的教育教学工作看成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而那一刻,他总会觉得每天下班后的这份工作也一样伟大。
他时常会想起大学的杨教授,特别是他无意间在杨教授的书里发现的那一张张署名为“九歌”的爱心扣款单,那一张张汇款单就无声地躺在书本里,除了杨教授,江城子是第一次见过它的人:一张张的汇款单元从书本中洒落,像春天的蝴蝶,像夏天的蜜蜂,像秋天的落叶,像冬天的雪花,翩然,腾飞,起舞,每一张都如一个天使,闪着光芒,细看,每一张都写着“九歌”,都写着一名老共产党员的赤子之情——那天的那一幕,江城子永远都忘不了。
今年的年底,培训中心将会对一年的收入与支出做一个总的清算。江城子一想到以一年的课余时间换来的金钱是一笔那么大的数目,他就高兴,就激动!他不只一次一想过,杨教授在汇款单上署名“九歌”,自己在汇款单是署什么名呢?
署“离骚”还是“九章”?署“天问”还是“楚辞”?抑或是直截署“屈原”?若是实在难以考究,署上“杨教授”三个字也未尝不可!多么奇妙的想法!想着自己越来越接近杨教授那样伟大的精神,江城子觉得自己离理想又近了一步。
江城子想,总有一天,自己的某一本书籍中也一定要存放着一张又一张署名为“离骚”或“九章”或“天问”或“楚辞”的汇款单。
寒假,悄悄地就来了,赤湾吹来送来的风愈发寒冷,春节的脚步也愈发的临近,用不了多长时间,深圳的大街小巷将挂上红红的大灯笼。培训中心完了近一个月的工资、一年来的奖金的结算与核发。吴小幸给培训中心里辅导老师们的工资比一般培训中心要高,辅导老师拿到工资,脸上都洋溢着笑脸,像极冬天里凌寒傲雪的梅花!
江城子做了整整一年的执行校长,吴小幸抽了个上午的时间亲自到银行给了他转了二十万。转好后她又匆忙地开车回了“港灯业”。若是在公司里,几十万的账目她根本不会亲自去过手,但对于江城子的这笔年薪,她却自己到了银行。转好之后,她拿出手机给江城子发了条短信:江老师,谢谢您做我培训中心的执行校长,今年中心的发展很好,希望您明年继续担任执行校长一职,年薪我已经转到您的账号,晚上一起吃饭!
收到了信息,江城子到了培训中心附近的柜员机员里查余额,他看到了“2”后面紧紧跟着5个0,但他却觉得好像“0”特别多,数也数不过来。
他在柜元机上按下“退出”,拿出银行卡,他从容地走向银行大厅,他在柜台找了一张汇款元,用有力的“欧体”楷书在收款人姓名那一栏工工整整地写上“红十字会”,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纸条,对照着账号一丝不苟地写上了账号。
“汇款人”一栏写什么?他想了想,眼前的汇款单开始慢慢变得模糊,脑海里又一次浮现着那些从《唐诗镜》里像晶莹的雪花一样洒落的汇款单,一张一张都落款为“九歌”……当眼前的汇款单慢慢变得清晰,他坚定地在“汇款人”一栏上工整写下两个字:天问。写好好后他稳健地走向柜台,把单子递给了里面的工作人员。
片刻。电脑键盘敲击声。
再片刻。柜台上递出一张汇款单。江城子接过,走出了银行门口。
风起了,手中汇款单随风舞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午后的冬日阳光从从林立的高楼缝隙中照射而来,照射在江城子右手中紧握着的汇款单上,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在闪着温暖、柔和的光芒。江城子看了看洁白的天空,又看了看手中小小的汇款单,慢慢地把它移到对准太阳的位置,他喃喃自语道:或许,这将是你你唯一一次享受阳光,从今而后,你将要静静地、默默地长眠于我的某一本书籍当中,永远地亲吻文字,与世隔绝。
那个午后,江城子安心地走回学校,一路上他都在想:我和老党员杨教授靠近了一些!
二00五。
春节前夕。
江城子打算回老家,吴小幸要开车送他,他执意不肯。吴小幸说把自己的轿车给他开回家,他也委婉地拒绝了,他说自己的小村庄还是贫困村,这样回去与乡亲们会有距离感。吴小幸拗不过他,只好送他到汽车站。
春节。江城了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自家养鸡、鸭、鱼,甚是丰盛。年夜饭上,江城子与在村里做小学老师的弟弟一起陪祖父与父亲喝酒。祖父八十有余了,但身体还算健朗,喜欢喝酒。他的父亲一生与土地为伴,是个老实厚道的农民。年夜饭上,他很高兴,多喝了一杯,他开怀地与城子说道:“城子,今年政府有好消息,明年国家将有更多的扶贫政策,说一定争取早日让我们摘了‘贫困’的帽子,让我们有更好的生活。这不,明年一开春,政府就给我们免费提供优质果苗,并且给我免费做技术指导,还给我们提供五年免利息的‘扶贫贷款’,支持我们搞山村水果种植……要不了多久,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说着开心地又喝了一杯。
弟弟也说道:“是的,县政府乡政府到时会在各地成立扶贫工作小组,会有很多干部加入到扶贫工作来。”
听到这里,江城子也感觉欣喜,子孙四人开开心心地又喝了一杯。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小村里的群山渐渐地有了新绿,早春的雾气萦绕着山巅,春雨滋润着整个山头,老屋旁边的苦楝树抽出了嫩草,已经耙好的稻田被雨水喂得肥沃,等待着种子的安家。青蛙也提前结束了冬眠,因为它们已经嗅到春的气息,不时在洞口叫唤着,想把藏在地里的种子们唤醒。
年初六早上。江城子要离开家,返回深圳。
江城子收好了行旅,准备出发,祖母却叫住了他,说让他先给祖宗上香,这是出远门前不可忽视的惯例。江城子把行旅放在一边,找来了一把香,点燃,吹熄明火,然后递给了祖母——他知道,在上香前祖母一定先双手握着香进行祈福,比如她会小声地念着请祖宗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六畜兴旺……祖母会把每个家人的名字在祖宗牌位前面念一遍。因为她的大孙子要外出工作,而且远离家乡,那天的上香她主要是为大孙子祈福,最后她一定会说上一句“保佑城子一路平安、工作顺利、早日成家、无灾无难”之类的话。
江城子就那么看着虔诚的祖母虔诚地祈祷,香烛轻烟袅袅,祖母喃喃祈祷,江城子突然感到一阵酸楚,八十有余的祖母已经是苍苍白发,却还要操心自己这一切的一切,感动、惭愧、自责……萦绕着、升腾着。
祖母的祈福词说完后,她把手中的香全给交了江城子,让他亲自去给祖宗插上。
上了香,听了几句祖母的嘱咐,江城子拿了行旅就往外走,他生怕多看几眼那厅堂里轻烟袅袅的香烛,苍颜白发的祖母,自己就无法割舍,迈不开离家返深的步伐。
早春的早上,小山村温柔地飘着牛毛雨丝,不远处的山岭静静地沐浴着圣洁的春雨,房前屋后的枝头闪耀着新绿,小池里的水因为有春天的润泽显得愈加丰满,瘦了一冬天的鱼儿也一定嗅到了春雨的味道,时而跃出水面。老屋门口前,春节鞭炮燃放后残留着一大片稀碎的红纸屑,被雨丝亲吻后如火一般鲜红。江城子顶着如愁的雨丝,踏着一地的鞭炮纸屑,走着走着,雨水太繁密,泪水太沉重,便一齐淌下——祖母自幼就教他,不出元宵不能流泪,否则不吉利,但他管不了这些,就这么一个人走在细雨中,走向离开小山村通往大世界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