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轟轟记得那是个冬日的下午。阳光暖暖地照在胡同口五福捧寿大影壁上。中间砖雕寿字熠熠生辉。周围五个砖雕蝙蝠染成红色,仿佛翅膀充了血展翅欲飞。
真是难得好天气。胡同里的男孩子们都在大影壁前面的空地上踢球,你争我抢踢得正欢。
突然,羌丽出现了。
灵境胡同的女神羌丽自带强大磁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一出现,胡同里总有男孩子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大美妞驾到。”一个男孩惊呼一声。
所有人都不踢球了,包括牛轟轟,都扭过脑袋看羌丽。
只见她一头短发,身穿一件军大衣,迈动两条大长腿,仿佛踩着弹簧,一跃一跃地像只梅花鹿走了过来。
“给大美妞一大哄呦!”有个男孩扯着嗓子吼道。
“呕吼!呕吼!”众男孩齐声应和。
羌丽停下脚步,站在在五福捧寿大影壁旁边的石榴树下,冲着男孩子们扬起下巴颏,说声:“起什么哄?一群臭脚!”
男孩子们听到羌丽骂他们,不仅不恼,反而觉得很好玩,哈哈大笑起来。
羌丽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发现了牛轟轟,向他招招手,喊道:“竿子!你过来一下。”
什么情况?我们这群人里面踢球数牛轟轟脚最臭。大美妞却点名要他过去?男孩子们都惊得呆了。
大家用羡慕嫉妒恨的眼光死死盯着牛轟轟,齐声喊起来:“给竿子一大哄呦!呕吼!呕吼!”
你别看牛轟轟现在胖,小时候瘦的像根竹竿,所以外号叫“竿子。”
他听见羌丽喊他过去,脑袋嗡地一下胀大了两圈。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感觉马上要窒息了。他瞪大眼睛望着羌丽,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那意思是问:你叫我?
羌丽点点头:“对!叫你呐。竿子。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
牛轟轟感觉脚下有大水漫上来,淹没了脖子。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划动两条竹竿一样的胳膊,以自由泳和蛙泳的混合姿势,乘风破浪向石榴树下的羌丽游了过去。
羌丽被他滑稽的走路姿势逗得咯咯直笑,听上去犹如石榴树上飞过一群百灵鸟。
她见牛轟轟划着空气游过来,用手指着军大衣口袋:“竿子,给你䁖䁖这个。你猜猜是什么?”
牛轟轟看见她军大衣口袋里有两个毛茸茸的东西,一黑一白,就像两个毛线团。
“那什么,是两只小猫?”
“嗯。好眼力。我刚才在路上捡的。”羌丽说道,“竿子,你们家不是养了只花猫吗?你快回家帮我拿点儿猫食来。我要喂小猫吃。快点儿啊!”
羌丽说话的神情仿佛是给牛轟轟颁布了一道圣旨。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说完一扭身,像只梅花鹿一跃一跃地回家去了。
牛轟轟家确实养了一只花猫。他以前经常去什刹海和龙潭湖捞鱼,回家来剁碎,拌上面粉,再洒上香油,做成猫食喂它吃。可惜现在狸花猫长大了,自己抓耗子吃,已经不吃小鱼了。家里没有猫食咋办?
牛轟轟脑子电光火石一闪:我可以捞小鱼给羌丽送去啊!小猫最爱吃小鱼了。
想到这个主意,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他立刻撒腿狂奔,像一阵风刮进家里,从床底下拉出捞鱼的家伙事儿:
渔网,鱼抄子,小水桶,还有他的“鱼饵罐”。这是他的独门秘制,用一个旧午餐肉罐头盒子,在里面放两根猪骨头,用铁丝固定住。捞鱼前,要在猪骨头上撒一层面粉,再淋上一勺香油。鱼饵罐里的猪骨头还在,泛出一股腥臭味。这味道正好,是小鱼的最爱。
他旋风般去厨房,在臭骨头上淋两勺香油,然后旋风般出了家门。
咚咚咚,他的破了洞的球鞋踏在地上,仿佛敲着一面鼓。一阵巨大的幸福感从脚底板涌上来,充斥了他的全身,令他胸脯鼓得高高,好似扯满风的船帆。
他跑出了灵镜胡同,一溜烟直奔什刹海。
等到什刹海一看却傻了眼:湖面结冰了。怎么捞鱼?那什么,现在冬天啊。我怎么一激动忘了这茬了?
好在他脑瓜子转得快:什刹海旁边有荷花市场。我去买桶小鱼不就完了?
牛轟轟在荷花市场买了小鱼。一路跑着回到家中。去厨房央求他妈牛婶混点棒子面做猫食。
“你这是抽哪门子疯呢?咱家花猫早不吃猫食了。我再喂它猫食吃顺了嘴。它不抓耗子咋办?”
“妈!不是给咱家猫做的。那什么,羌丽刚捡了两只猫。是她管我要猫食喂猫的。”
“哎呦喂!儿子,羌丽那女子你可招惹不得。她舅舅,还有她哥哥,什么无影腿三节棍的,全是暴脾气。咱们老牛家就你一根独苗。有个好歹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招惹她了?那什么,不就是给她点猫食么。”
牛婶叨叨唠唠地做好了猫食,盛在一个铝饭盒里,递给牛轟轟:“给你小祖宗。小心着点。真不让人省心。”
牛轟轟端起铝饭盒,屁颠屁颠地跑去羌丽家门口,立在大门前,伸手敲了敲门,仰着脖子喊一声:
“大美妞开门。是我竿子。”
俗话说猫食壮胆。要是在往日,他可不敢敲羌丽家门,更不敢这么叫唤。好么!灵镜胡同里的男孩子们,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或者狮子腿,敢去敲她家的门,跟她耍贫嘴逗咳嗽呢?除非是后背长了罗锅,想让她舅舅和哥哥用三节棍把驼背敲直了。
门吱扭一声开了。
羌丽打开门,立在门洞里冲牛轟轟说道:“竿子,让你拿个猫食怎么这么半天?我的小猫都快饿死啦。”
“那什么,我们家花猫把猫食都吃了。那什么,我让我妈现做的。那什么,所以这么半天。”
牛轟轟将铝饭盒递给羌丽:“给你。猫食都在里面呢。”
羌丽接过铝饭盒,只觉得沉甸甸,“呵!做了这么多。回去帮我谢谢牛婶。”
她回院子里找个塑料盆,把铝饭盒里的猫食倒进去,然后再把空的铝饭盒拿出来,递给牛轟轟。
“下回不许你叫我大美妞。让我哥听见了小心把你门牙打下来。”
“那什么,那我叫你什么?”
“有好好的名字干嘛不叫?你叫我丽丽啊。”
“丽丽?”
“嗯。”
牛轟轟接过铝饭盒,拿在手里,转身就跑。
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这样的节奏,谁都无可奈何。
过了两天,牛轟轟又去荷花市场买了小鱼,请牛婶混和棒子面做猫食,装进铝饭盒。
牛婶一看儿子送猫食给羌丽,没有被她舅舅或者哥哥打得缺胳膊少腿,放下心来,一边做猫食,一边做出很有经验的样子,告诉儿子:
“羌丽蛮漂亮的女子。一张银盆脸跟大月亮似的。大富大贵相。你愿意给她送猫食就送吧。俗话说馋猫馋猫嘛。吃顺了口就一切都顺了。只不过留个心眼,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明白不?”
“妈!那什么,不就送个猫食嘛!那什么,我干嘛转身跑啊?”
牛轟轟拿了铝饭盒猫食,屁颠屁颠到羌丽家,梆梆梆敲开了大门。
“丽丽,那什么,给你猫食。”
“轟轟,你把猫食都给我了,你们家花猫吃什么?”
“那什么,我妈做猫食做太多了。那什么,我们家花猫根本吃不了。那什么,它还抓耗子吃呢。那什么,你拿去喂猫吧。那什么,要不然也浪费了。”
“哎?轟轟,你现在说话怎么一口一个那什么?没完没了的。哪来的口头语?”
“那什么,丽丽,我一跟你说话就紧张,就控制不住那什么,然后那什么就成口头语了。”
羌丽扑哧一笑,扭身回院子离去了,反手关上了大门。
整个冬天,牛轟轟花光了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在荷花市场买小鱼,然后请牛婶做猫食装进铝饭盒,送给羌丽喂猫吃。
终于等到春暖花开,什刹海和龙潭湖都解冻了。
牛轟轟终于可以大显身手摸鱼送给羌丽了。
他早上五点半起床,带上捞鱼的家伙事儿,骑上他爸的二八永久自行车,直奔龙潭湖。
忙乎了一上午,捞了半桶小鲫瓜子,将桶用塑料布罩住,挂在自行车架子上,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回到灵境胡同,到了羌丽家门口,将车支住,桶从后架子上摘下来,掀开塑料布罩子。
梆梆梆。将门敲得震天响。
“丽丽。那什么,我轟轟。”
羌丽开门出来。
“丽丽。那什么,给你喂猫的鱼。”牛轟轟指着地上的桶说道。
羌丽看一眼桶里悠哉游哉的小鲫瓜子。
“轟轟?这鱼你买的?”
“那什么,哪是买的。那什么,我早上去龙潭湖捞的。”
羌丽惊喜地叫一声:“嗬!一早上捞了半桶鱼呢!轟轟!你真能耐!”
从这天开始,牛轟轟变成了一个快乐的渔夫。
每隔几天,天不亮就起床,骑着他爸的二八永久自行车,带着捞鱼的家伙事,去龙潭湖或者什刹海,捞半桶鲫瓜子,回来灵境胡同,梆梆梆敲开羌丽的大门,把桶放在地上,哐当一声,溅出无数朵水花。
不知不觉大半年就过去了。
八月里,有一天他突然好奇:羌丽小猫捡回来的时候,就装在军大衣口袋里,像两个毛线团,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那什么,丽丽,我想看看你的两只猫。那什么,长啥样了?”
“嗬!瞧你!今天才想起来看它们呀!”羌丽伸手拉一下他的胳膊,“进来吧。我哥哥他们不在家。没事儿。让你看看猫。”
牛轟轟一听她哥哥不在,大着胆子进了门,立在院子空地上。
羌丽蹲下身,把半桶小鲫瓜子鱼倒进一个大木盆里,用手搅了搅,弄得水声一片哗啦哗啦响,然后扭头朝屋里喊一声:
“白熊!青罴!来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