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
两组候场,高之妤和卫潇并肩而立。
因是慢慢转发起攻势,高之妤首先出场。
卫潇无语凝噎。才来这里将将一个月,她已经担任了两次压轴和一次开场。
两人一同看着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备战视频,良久无言。
舞台完毕,高之妤她们即将上场。
皓腕一凉。
高之妤扭头过去,只见卫潇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望着她暖暖地笑:“全力以赴,不负今朝。”
甫开始,便是浪漫、童真、唯美的氛围。
像是在游乐场里,左手边是缓缓升起的热气球,右手边是人头攒动、香气扑鼻的美食摊。正后方是遥遥的,但单凭看着耳边便能响起尖叫声的过山车,如飞船般在虫洞穿梭。
孩提略过,童声阵阵,玩偶在人群中游走微笑,将爱与温暖释放。
一阵轻快的风铃声,女孩们悄悄睁开了眼,犹如穿越空间般来到这里,便万虑皆消地开始恣肆游览。
高之妤首先踩着节拍出场,灵动的双马尾随着她玲珑的身体有韵律地蹦跳。
她趴到摊位上,顾盼生辉,接过一柄动画人物软糖。
天马行空的无忧之旅就此开始。
卫潇在后台凝眸。
今晚舞台众多,可只有这一首,她在观看的同时,感到被幸福包围。
每个女孩脸上都洋溢着开怀清甜的笑,温软柔丽的嗓音令人如裹糖衣,飘飘然,晏晏然。
她突然想到,大家愿意去关注她们,支持她们,便是因为这样吧。
便是这样,从她们身上,感受到关怀、爱和力量。
恍神不知多久,采访已然完毕。
下一个登场的,便是她们组。
《寐》。
在场的观众已愈加神采飞扬,备战间的好友们似乎也已经开始振臂高呼地迎接她登场。
高之妤组缓缓从舞台侧面的阶梯下来。
她面上薄汗星点。
望着有些紧张的卫潇,倏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潇潇,能和你比拼,我很开心。你也要加油,不负今朝!”
“舞台布置,设备调试,灯光师、道具师、配乐及摄影人员就位,场务维持一下现场秩序。”
后台导演有条不紊地指挥。
身后是匆匆游走的工作人员。
喧豗之语,嘈嘈切切,渐行渐远。
耳畔一阵拥堵。
卫潇瞢忪地远眺。
备战视频,正巧播到她的采访。
“你如何理解《寐》这首歌的内涵?”
“寐……是一座囚笼。”
她怔忡着。
“寐是被操纵的无力顺从,是青空无望的自纾之所。”
“但……它还有一重隐藏的意义。”
“是自我的放弃。”
“我一直在逃避。心是静默的荒芜,才是真正的放逐。”
她目光一闪,逐渐坚定。
“让世界放过我之前,我得先放过我自己。”
卫潇回神。
她看了看专注观看的见证人,又看了看因为紧张而有些局促地队友。
心里的念头渐渐清晰。
七日茹苦,身心投入。
跨越百步九折的关隘,于一水深潭摸到曾投入的石璧。
寐的内涵,早已在她们之间体现。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观众面前表演。
以后,也许还会有很多次。
那……就把这份成长的节点,告诉他们吧。
会……为我骄傲的吧?
她的耳朵神奇地不再堵。
意识清明,身侧是组员急促的呼吸声。
卫潇环顾,蓦地揽臂将女孩们圈在怀里。
“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不再逃避了吗。”
这场假寐,是时候苏醒了。
通明渐起。
神圣又昏黄的灯光自云顶倾泻而下。
女孩们手上缠绕着绷带,或盘坐,或舒展,或直立。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
轻风吹皱宽大的白裙。
她们却毫无回应,像一群……人偶。
像一群没有生气的……展品。
一阵惊呼。
而悬空,是一个女孩,被高高吊起。
白裙被风揉得更加虚妄。
她藻发斜陈,遮住半张素面。
笑靥华美,那眼睛里却杳然淌出一滴泪。
她两只藕臂,以向上四十五度角的姿势,诡异地被固定在后面。
身躯僵硬地直挺,头却丧气般地垂在一侧。
毛骨悚然。
就像……被钉住的标本。
她苍白的脸庞倏地扯了扯。
粉唇微张,那凄婉哀厉的长吟似是森森坟墟间地冤鸣。
眼眸仿佛要深骨透髓地,盯穿。
如魅如幻,不绝如缕,吹彻心寒。
神经末梢一冷,心里只密密麻麻地浮了一层疙瘩。
她缓缓落地。
身侧的女孩们也如鬼行般飘了起来。
低音悄声,似有怨怼,似有麻木,似是长睡。
不见天日的人头密影中,我困在了目光织成的网。
我……在闪光灯下安睡。
像蚌壳里新剥的珍珠。
蚌肉……还在疼着。
唏嘘和抚摸,是我价值的证明。
她们伸出左手,指尖相触,悠悠身转,便似被绷带死死禁锢,无力地,被牵引着去另一个展馆。
要去往何方……?
手上,腿上,已布满肮脏的手印。
更多手,在争先恐后地伸来。
像许久……未曾餍足的食人鱼,只本性地,追寻着血气。
“我似乎还要继续沉睡。”
第一段副歌已至。
卫潇从白影中蓦然伸出手,拚命地摩挲着,只能感受到雾气弥望,渐渐迷离了视线。
将观感,隐于黑夜的细微。
她们忧愁地渺渺弄影。
世上瑰丽的艺术品。
血肉……雕刻的傀儡。
她遽然一磕。
“哗啦——”
她伏在地上,任生命如抽丝。
什么东西,碎掉了。
是心吗?
……是心死了吗?
预料的魂飞魄散,形销骨立,并未降现。
她懵懂地,素手向上游走,扪在左胸处。
“这场冬眠,可以停止了吗?”
“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冬天,已经渐渐走远了呢。”
那里,很温热,很温热。
热得,把那道自困的冰锁,融裂。
“你的躯体枯毁。你的心呢?”
“什么时候……把被放逐的灵魂,召回来?”
眉间一凝,眼里倏地淌下热泪来。
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溪水已绕行过千沟万壑。
荡出山口,已是汤汤的号角。
Rudy言辞恳切,急促低沉地话语伴着鼓点如星火催促。
卫潇她们痛苦扶额,目眦欲裂,脑中噌吰,窾坎镗鞳,再无喘息之机。
要停下吗,不要再这样嗡嗡作响了。
磔磔悲号,直入云霄。
她们如无头苍蝇一般,混乱地在周遭游走,触碰。
这矛盾,这痛苦,这犹豫踌躇。
赶快面对,赶快解决。
不要……再逃避。
赶快,赶快——
停下。
光亮顿逝。
一片窸窣,似是狂风来袭的躁动。
那纯音乐没有止息,反而渐走渐扬,已是壮烈之势。
一片黑暗。
借着阑珊的灯火,那台上方,却猝然扬起一片杏云。
卫潇决绝地挥下那公主的发饰,侧手一扔。
珠玉委地,溅碎石凉。
灯火绽放,顿时转暖为冷。
“我不会继续沉睡。”
蓝色的火焰倏然喷薄。
几道暖白温柔的倩影,顷刻间成了蓝黑相间、凛意森森的恶鬼。
她面上那缕凄凉的温笑不再。
她眼眸那些脆弱的泪意无返。
蜷曲的十指,赫然亮出。
她阴狠地当空冷笑,当头一喝。
人齐齐猛跺,虬干齐折,坤舆颤抖。
森然野火,似要把整片世界烧尽。
厉然起舞,便如展翼高飞,穿梭于痴人行影中,看他们贪婪地蹦跳,却又如何都得不到。
任人宰割的浮萍,已被埋葬。
随玉笙与文柯高音二重唱,声声震撼,声声狂妄。
这个真实的我,已经被我释放。
她不想再压抑,不想再被掩藏。
卫潇闭目,弯腰畅喊,高音扪参历井,直要把穹顶掀翻。
火焰再现。
她们振臂齐吼,整齐划一地如跳动的焰火般舞蹈。
她是什么样的,就该以什么面貌被看到。
尾奏回剜,众人再次触手旋转。
而Rudy款款移步上前,目光冷劲,浑身散发出一种凛冽、狷介、张狂,令人不可小觑的气场。
透过镜头,便如与鹰眼对视。
她不再是那含羞内敛,唯唯诺诺的假象。
她撕开了自己的绷带。
她,不愿意再沉睡。
“哇……这名学员是谁?”
“我已经起鸡皮疙瘩了。”
“从前没注意到,没想到表现力这么惊人……”
大幕渐息。
七人聚拢,前列半蹲,左右屏藩。
卫潇站在中间,长发散乱,微喘吁吁。
她依旧望着前方。
只是,这时,眸里倾露的,并非神伤。
而是一把锋利的,淬着荧荧毒液的匕首。
她微微歪头,阴冷又猖獗地一笑。
“不寐。再也不寐。”
……结束了吗?
卫潇一片恍然。
台下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这是她今天……听过最炽烈的掌声。
很多人高声呼喊着“《寐》”。
喊着……她的名字。
卫潇噙着泪眼。
“最难的事情,便是突破。突破他人的束缚尚且容易,真正突破内心的囹圄,才最难得。”
魏森乔眸中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卫潇总是觉得,魏森乔对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青眼有加,恳切教诲,每每望向她的目光里,都是那样,流露出未曾察觉的目光。
就像,眼前的她……就是当年的自己。
“前路依然未卜。但至少,不会成为预料中的覆水。”
他如桐叶温和清爽的眸,一刻都不曾偏离地注视着她。
陆启尧在大场面上从不吝惜对她的赏识。
他……亦是这样,深富哲理的源头活水,才正当青年,就有了这般的创作成就。
朱曼与安然点评过后,组员们开始逐个介绍自己。
“大家好,我是文柯。”
“我是随玉笙。”
“你们好,我是殷盼。”
“我是李秋怡。”
“我是……董婧鸳。”
董婧鸳的声音只有在面对观众的时候,才会这样没有底气。
毕竟……她如白纸的名声上,早就是一团洇墨了吧。
她垂下眼眸,意识到,观众面前,不应该这么做。
她忧心忡忡地抬头,怯于对上任何一道……可能恶意的目光。
但……董婧鸳突然就释然了。
也许她的性格……并不投人心扉。
但他们,都会为自己的实力喝彩。
这就足够了。
董婧鸳眼前忽而升起一片雾气。
她屏息,真心实意地粲然一笑,哪怕笑靥与颦眉并不十分和调。
她复又举起话筒,抖擞地、大声地,再说一遍:“我是董婧鸳。感谢你们的支持!”
“你们好,我是Rudy。”
场下掀起欢腾。
她知道,很多人,已经看到她了。
看到了,真实的她。
Rudy眉眼弯弯,破涕为笑,却仍捂着嘴,喜不自胜地落下泪来。
“我是Rudy。是那个,习惯于披着乖巧的外衣,可能现在还没办法将它完全褪去,却终于勇敢地,让真正的自我,迈出艰难一步的人。谢谢你们……喜欢真实的我。真的,非常感谢。”
最后,终是轮到她。
卫潇颤抖着素手,巍巍地抬起话筒。
她已经看到绝大部分席上的岁月见证人,都已起身,为她欢呼。
在她不见的纤毫之处,也许,亦有人落寞如雪,转身离开。
她打湿的眼,是泣露的芙蓉。
“见证人们,你们好,我是卫潇。”
“谢谢你们的鼓励。希望今天,表现出来的这面自己,能被你们认同。”
采访过后,卫潇依然沉浸得无法言语。
到后面,是本回合投票。
魏森乔和陆启尧餍足地抱在一起,安然与朱曼惋惜却又坦然地为大家鼓掌。
欢呼声经久不息,亮片彩花倏而悬空弥漫,似一场为她们而落的春雨。
高之妤已然噙着泪水向她走来。
“祝贺你,潇潇。你们同时,也是本次公演的最佳舞台获奖者。”
她怔怔地。
疏云淡月中,走出一位娉婷袅袅的少女。
正是当年的自己。
她挥手,朝她微笑,复又隐于苍茫夜色中。
有痴障,有跌宕,有妄想。
然而她还是踱步过去。
像从前一样,越过无限打量、失望与慨叹。
慢慢踱出,她那方四角的小天地。
她似乎一直在选那条最坎坷的路。
“舒服一点不好吗?”
耳边是焉逢重逢时的叹息。
是啊,她是一直在找不舒服。
舒服一点,未尝不好。
顺流而下,随遇而安。若有快捷之法,来者不拒。
溯洄从之,道阻切记。
可是,那滥觞之地,才是她想要成为的自己。
结果?未卜。
靠近?是的。
每一步血肉淋漓,都是一步靠近。
现在,她快到达那个地方了吗?
她与组员们相拥。
耳边只有低低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