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毛一样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冲落了叶片上的灰尘,泥泞了道路,一辆普通的驴车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因路上仅有这么一辆车,所以格外醒目,来往的人难免都要看上两眼,即便看不到车中人是谁。
章台是个小地方,从兖州到这里需要一天的路程,因附近都是群山环抱,反而不受外面的影响,民风格外纯朴,也有彪悍的地方,这里实行抢亲。
每年的五月,章台都有一场盛会,未婚男女皆可参加,若是女子看上哪家男子,抢回即可,而男子若是不愿意被抢亲,则会佩戴当地的一种菊花。菊者,拒也。婉转地表示了拒绝的意思,又不损盛会的热闹,极是有趣。
曲明离家已久,曲宁对章台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好在罗清凤一到章台便找了一个当地的导游,慢慢访来。
工夫不负苦心人,只找有小院有桃树的人家,最终找到了那所几乎成为废墟的房子,太久没有人居住,大门上的锁已经锈掉了,有钥匙也没用,只能破锁而入。
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让人眼前一亮,杂草遍地,右侧只有一棵桃树,枝叶茂盛,树上几朵未曾凋谢的桃花,承接着雨水的滋润,映衬着破损的房屋,格外地鲜亮。
“这房子肯定不能住人了,还是不要进去,这雨虽小,也怕水滴石穿!”
导游是个农人,唤作二姐,黑黑的面色略带饥黄,身材瘦小,褐衣穷裤,笑起来显得质朴,唯独牙黄了些,她家中一帮姐妹,唯独她最为瘦弱,为当地人所不喜,至今未曾娶夫,依靠帮人干活糊口,算是村中的闲人。
罗清凤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一下车就拉住了曲宁,听得“水滴石穿”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个会用石头砸开锁头,却不像读过书的导游,“你怎么知道水滴石穿的?”
“看就知道了!”二姐指了指前面,罗清凤顺着她的手看去,章台气候潮湿,建房子的时候除了地基之外还常常多加一层青石,跟地龙有异曲同工的用途,等到冷时在石下烧火,热气透着石板冒上来,干净暖和。
这种青石常常是宽绰出来一些的,雨水落到瓦片上,汇聚多了顺着瓦片流下,从房檐落下,砸在青石上,旁的地方不说,那檐角地方,雨滴反复滴落,位置不变,青石对应地方便有了浅浅的小坑,这样的坑少有人去研究怎样形成的,便是知道了,也不会简单说出来。
“你读过书?”罗清凤回头问着。
听得问话,二姐嘿嘿一笑,挠挠头,她的一把头发乌黑浓密,用树枝当钗绕住了,又扎了个布巾,这一挠,粗拉出些许不整齐的发丝来,“就认得几个字。”害怕罗清凤不信,她又补上一句,“我偷偷学的。”
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书院,有钱的人家会请了人来给自家的孩子教学,而没钱的,便可能一辈子都不认识一个大字,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哦。”罗清凤点点头,这位二姐倒是个难得细心的人,最难得还是有这份上进心,以后若是还肯努力,也能够衣食丰足。
曲宁等罗清凤说到一个段落,便靠过来悄悄说了一句话,罗清凤看了看那破旧的危房,摇了摇头,说:“先回车上去,咱们等雨停了再说。”
“放心,这雨一会儿就停!”二姐凑趣地说着,曲宁并不搭理,绕过二姐上了车,二姐自从知道罗清凤和曲宁不是一对儿,便常是小意殷勤地往曲宁面前凑,讨好之意明显。
罗清凤暗笑,凭曲宁的人才,是看不上这样的农人吧,不过,这样纯朴的好逑之心倒也不应因人而抹杀。这般想着,便只冷眼旁观,这二姐是惯于在人眼色中打滚的,做的并不过分,处处都恰到好处,若是不看那黄牙,她的相貌也还算是中等,唯独脱不了农人习气,气质不佳。
学琴的人最重气质,就如琴声最重意蕴一样,仅这一点上,二姐就不会入了曲宁的眼。曲宁对二姐的讨好视而不见,完全漠视,每每都让人有泄气之感。
二姐痴痴地看着曲宁上车的背影,面露颓然之色,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来反复叙述不久即将到来的盛会,也就是抢亲大会。
“说得这么热闹,你参加过几次盛会啊?”罗清凤和曲宁坐在车中,二姐坐在车辕上,和车夫并排,侧着身说话,却也不敢掀开帘子。
“两三次吧,每一次都挺热闹的。”二姐的声音很好听,酥而不软,有一种干净利落的爽利,好像雨后晴空,干净明亮。隔着帘子,看不到人的时候,只听这样的声音,实在是一种享受。
“啊,那你岂不是抢了两三次亲?”
“没有,没有!”二姐急了,连忙摆手,一时不慎,胳膊肘撞在了车棱上,哎呦一声压下痛呼,忍着酥麻辩解道,“我只是看看,一次亲都没有抢过的,我现在还没有夫郎呐!”
听出二姐声音中的急切,也知道这份辩白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罗清凤也没有取笑,很厚道地问:“那,抢亲都有什么规矩?”
二姐已经习惯了只有罗清凤和她对答,也知道这大地方来的人和小地方不一样,男子是不能随便和女子说话的,听到问便细细答了。
抢亲的规矩很简单,没有娶过亲的女子,丧偶的女子,单身的男子,都可以参加。抢人的挑人,看好那个便抢先抱走回家,只要被抢男子在女子那里住上三天,婚事便算成了。当然,被抢的那个也有挑人的权力,若是不愿意,可以在三天之内回到自己家,亲事就算告吹。
章台的生活水平很一般,人们没有多少闲钱,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一旦成婚,多半都是只娶一人的,。
想到了曲明,罗清凤暗自叹息,自己那位师傅孤独了十几年,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在多少人的眼中都是不合时宜的,但是放在这里,实在是正常现象,应该说环境塑造人吗?
曲宁倦怠地靠着车壁,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罗清凤伸手,抚在曲宁的眼皮上,轻声说:“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吧!”
眼睫拂过掌心,有轻微的痒意,罗清凤收回了手,曲宁却突然靠过来,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珠子却转个不停,“你……”
“雨停了,可以下车了!”
车外传来二姐的咋呼声,大约是可以再次看到曲宁的身影,二姐的声音欢快,好像雨停了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一样。
罗清凤一笑,胸腔震动,曲宁起身,微红着脸整了整鬓发,本没有凌乱的发丝,却因为他的动作而弄得毛躁了。
“别着急。”罗清凤顺手取下头上一个弯月形的发饰,拿下来就是一个现成的小梳子,小巧的梳齿轻轻理顺曲宁的头发,些许不平被发饰一卡,也看不见了,“先戴着吧,我不会弄头发,等回去你再梳理!”
这一趟章台之行,曲宁执意不带书儿和琴儿,罗清凤拗不过他,想着两人也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便同意了,虽然韶光说怕有闲话什么的,但罗清凤却不太理会这些,她只当曲宁是弟弟一样照顾,心无杂念,哪里想到便是这份单纯的好便让人倾心。
等到脸上的热气都平复了,曲宁才跟着罗清凤下了车,二姐正在旁边蹲着,看到他们下来,急忙站起来迎着,“这雨都停了!”
这样有眼睛就能够看到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再说一遍,听得出语气中的些许焦急怨气,这是嫌下车慢了吧!必然是等急了!罗清凤觉得很有意思,她以前可很少见女子追求男子的模样,如今看来,也实在是不怎么高明。
“劳烦二姐在这里等着,我们进去看看就回来!”把二姐拦到了院门外,罗清凤和曲宁两个人进了院子,往房子里走去。
房子老旧,多年不曾烧过地龙,又兼刚下了雨,潮气很大,罗清凤扶着曲宁的胳膊,“小心点儿,这地滑。”
曲宁摘了帏帽,眼睛渐渐适应了屋中的昏暗,几处漏瓦坍塌,房中处处尘埃水渍,木质的家具已经腐朽,用手都能够抠下块儿来,曲宁径直往床那边儿走去,在床板处搜罗,摸出一个已经生锈的铁盒子来。
“母亲说地契就藏在这里,我当时只当故事听,谁想到……”曲宁眼圈微红,把铁盒子递给了罗清凤,看也不看一眼,低着头似又在流泪。
砸开锁子,铁盒里面放着个小木盒,因为隔了一层铁皮,保存还算完好,小小的黄铜锁有一个相配的黄铜钥匙,打开,地契果然在,且不止一张,还有一封可以算作遗书的信,标明“给后来人启”。
罗清凤把信交给曲宁,把地契贴身放好,要破土动工,可少不得这地契,曲宁看了一遍信,哭出声来,把信交给了罗清凤。
信上是曲明笔迹,略略说了她生活在章台的情形,简述生平,交代看到信的人照顾好那院子里的桃树,因那桃树是她成亲时候和夫郎亲手栽的,意义不同,其中略有悔恨之意,悔恨为了考得文士,几度撇下夫郎守家,以至于夫郎因劳累过度而死,仅留稚儿。
看过信,叹息一声,好在信中交代了要安葬于何处,这一点才是真正了了心事,只是,看看曲宁,犹然哀不自胜,泪落如珠,轻轻拥着曲宁,柔声道:“……师傅看到你过得好,定然会开心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曲宁红着眼睛看了看罗清凤,深深点头,再没有犹豫地搂住了罗清凤的腰,靠着她的肩,滚烫的泪水落在衣领里,灼人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