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下令,除了留下阿辛服侍,任何人都不准去见三太太,包括长平。玉乔每日隔着门窗听见平儿在外面要见娘的哭喊声,又在大庆和卿姐的合力欺哄下越行越远,再后来也许隔离了整座赏月楼,连这哭声都不容易听见了。
玉乔的心从揪结到落入冰窖,深深地为过去的行为自责。她甚至都不怨恨长明,死者已矣,追之莫及,她相信当初若她自重哪怕多一分,也不会“一步错,步步错”,沦落到今天这副田地。
听阿辛说,老爷并未累及平儿,大少爷也甚是回护这孩子,玉乔已然感到欣慰,死亦无憾了。她猛烈地咳嗽了两声,在地下室摄入的寒气太重,已深入肺腑,恐怕要落下病根了。
她忽而又粲然一笑:也许是明朝就要死的人了,落不落下病根又有何妨?刚要睡下的阿辛被玉乔的咳嗽声吸引,端来茶水,给她抚背,又为她掖好被子,添了些炭火。
玉乔发现她眼圈红红的,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啊,没有,没有。”阿辛忙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是不是平儿……”
“不,没有。白天我听换班看守的人说老爷把家交给大少奶奶当了。想着太太主家的时候,表面风光,暗地里吃了多少苦头,不知道的还当您拿了多少好处,现在连个关心、帮忙的人也没有,不值啊!”
玉乔反倒笑了:“有你一个知己就够了。别人现在不落井下石就该谢谢人家了。唉,亏得那时侯,我没下狠劲,留下点人心。将来对平儿也好。”她看看窗上树枝的剪影,又说:“晚了,快去睡吧。”
阿辛依依不舍地再次给她拉好被角,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她那留恋的神态倒令玉乔起疑:“阿辛,还有话想说吗?”
“哦,没有了。太太晚安。”她迅速吹熄了蜡烛,退开了。
玉乔在漆黑的夜里睁大眼睛,想着从前,不知不觉还是迷糊了。
半夜里,一个黑影推开房门,疾步跑到玉乔床前。本就睡得不踏实的玉乔闻风惊醒,睁开眼几乎就要尖叫起来,被来人捂住嘴巴。
“是我!”
玉乔不可思议地捧住了那张脸,百感交集。四目相对,多少话语早已在目光交汇中被省略了。
长天迅速拿出早已备好的狐皮大衣给玉乔披上,压低了声问:“能站起来吗?”
她试了试,双腿尚未恢复足够的力道,颇为无奈。长天一弯腰当即抱起她朝门外小跑去。玉乔自然地环住他的脖颈,脸贴在他的肩头,
她这才注意到,阿辛已携了一个包袱走前面去了。门口的守卫家丁不见了,长天正抱着玉乔紧张地朝后门径直奔去。
玉乔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事先对这一计划一无所知,现在有太多的话想要问清楚,可是这一刻情势紧急,一旦被老爷发现,遭殃的就绝不只自己一个了,她不敢出声。
很快顺利地来到后门,阿辛早已在等候,但手里的包袱已不见了,玉乔再看门外,黑暗里停驻的一辆马车上悬着一盏昏暗的灯,灯光下车夫打扮的依稀竟是大庆!阿辛拉开车上的棉布帘子,方便长天和玉乔进去;放下车帘的时候,她自己却并不上去。
“阿辛!”玉乔赶紧抓住她的手,想问她为什么不走。
阿辛的声音低而发颤:“太太一路保重,阿辛一定会照顾好小少爷的!”
“阿辛。”玉乔的声线也哽住了,不舍这位陪伴多年的忠仆。长天把她拉回来,果断地吩咐大庆:“走!”
马蹄“笃笃”开始起步,玉乔伏在长天肩上,清泪涟涟,心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平儿——”
“你放心,我不会叫他受一点委屈的。大庆会带你离开扬州,先养好身子落个脚,等孟园里平息了,你们再回来,你和平儿也就能母子团聚了。”
玉乔半是绝望半是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平儿留下来是正确的,有长天和阿辛在,可保他成长无虞,可是亲生的骨肉就这样生生地分离了,连再多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再回孟园,真的还有这希望吗?
“长天,”玉乔搂紧了他,心里意识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对不起,我害了你了。”
“是我害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对吗?我不该说那些话的,玉儿……”隔着狐皮大衣,他仍感到了她的颤抖,立即脱下自己贴身的羽绒马甲给她套上。
玉乔吸收着他的体温,更是悲从中来:“何必救我,何必救我!教老爷知道了,你又怎么过?我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啊!”
“不,你得活着,我宁可再也见不到你,也要确保你好好地活着!爹现在只有我一个得用的儿子,他再恨也不会逼我到绝路的。只要你珍惜自己,就不枉我用心良苦救你出来,记住:儿还等着娘回来呢!”
车出了内城门,大庆就赶得更快了,直奔江边渡口。车内静寂无声,只有两个人相依相偎,留恋这最后的温存。
车夫大庆用力地搓了搓行将冻僵的手,加紧马车的速度。渡口已出现在视野中,在稀薄的晨雾中,一盏孤灯若隐若现。
车上的帘子迅速地一掀一合,玉乔被这急促的寒风吹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些。
“渡口快到了。”长天几乎是锁着眉头,又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的。
“再抱紧我一些。”玉乔不想睁开眼睛,仍然偎着,像极了一只猫。
然而,目的地终究是到了,大庆“吁”的一声勒住马,先跳下车去确认了船家所在,小跑回来通知了大少爷。
长天先下车,又抱下了玉乔,尾随大庆来到船上。船舱内已预置了简易干净的卧铺,但玉乔表示还不想进去。天色未明,但已能看清各人脸上的表情,而长天、玉乔的脸上,错综复杂已莫可名状。是不舍又带着种释然,是悲戚又怀着种希望。
“快走吧,找着落脚点再通知我。”长天避开玉乔的凝视,黯然地催促。
玉乔握紧他的手,全凭一股毅力在寒冷的江风中支撑着自己羸弱的身体,她必须狠下心来:“保重。”再有的话,她不说相信他也明白了。
长天背身跳下船,扬手示意船家开船。玉乔就在渐行渐远的扁舟上一直望着,直到江水茫茫,连渡口都消失在了迷濛的江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