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正是修剪果树的时候,也是果业技术员最风光的季节。作为艾茶山最有名的果业技术员,郝东辉总是各村的座上宾,很多村庄都会邀请他到果园现场指导。今年郝东辉特意带上了王大富,让他打打下手,感受一下氛围,甚至还让他修剪果树。
跟着队长,王大富同样受到了礼遇,每天小酒喝得滋滋润润,颇有些飘飘然。觉得当个果树技术员也不错,被人当宝贝供着,总比一根无人理睬的野草强吧?
这天,王大富跟着郝东辉来到了乔家夼村。今年秋天刚摘完苹果,乔家夼村就把果园承包给了村民,十几户承包了果园的村民都来到村口,迎接郝东辉,领头的是村支书乔东明和果业队长乔大炮。乔大炮自然认得王大富,拉着王大富的手,大声说:“你是春华的哥哥,我见过你。我是兰香的爹。”
乔大炮原名乔大山,他不仅头尖身粗像一颗炮弹,说话也像大炮一样,轰轰作响,王大富冷不防被他近距离轰炸一下,耳朵嗡嗡作响,只好捂住耳朵说着客套话:“原来是乔大叔,这几年春华一直坐你家的自行车上学,还没感谢你呢。”
乔大炮摆摆手,说:“俺那傻丫头没个心眼,要不是春华帮助,学习成绩肯定是个大落(音la,指最后一名)。”王大富受不了这大嗓门,不敢再开口说话,只是在心里说:“你闺女也不傻啊。”
乔大贼也承包了二亩果园,看到郝东辉,从人群里跑出来,拉着郝东辉的胳膊,说:“老同学,先去看看俺家的果园,怎么样?”
乔家夼村与桃树夼村只隔着一座北山,距离不过三四里路,可以说是鸡犬之声相闻,村民来往密切,乔大贼与郝东辉年纪相仿,在一起念过书也很正常。郝东辉也没有推辞,说:“好啊,先从你家开始。”
上午,郝东辉没去果园剪树,在村委办公室上了两个小时的果树病虫害防治课,中午就在乔东明家吃饭。
乔东明家的房子是新盖的,红瓦白墙,窗明几净,非常漂亮。东边是一个平顶的厢房,与东屋连在一起,这样东屋面积更大,一部分用来当做厨房,一部分用来当餐厅,分区清楚合理。王大富看得连连点头,觉得自己家的新房也可以这么设计。
东屋的餐厅里早已热腾腾地摆下十几道大菜,郝东辉自然被安排在大客位置,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坐在二客位置,王大富被安排在三客位置上,乔家夼村的头面人物都在这里陪客。王大富经常跟随张瓦刀出门干活,这些日子又随着郝东辉在各村转悠,没少坐席,对酒席桌上的礼数已经很熟悉了。
大家坐定,坐在副陪位置上的乔大炮打开一瓶白洋河大曲,把所有的酒盅都添满酒。王大富不想在中午喝酒,也被强行倒了一盅酒。
坐在主陪位置的乔东明端起酒盅,说:“东辉队长是咱们乔家夼村的老朋友了,年年都来指导咱村的果业生产,为咱村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我代表乔家夼村全体老少爷们敬郝队长一杯。”
郝东辉端起酒盅,与乔东明的酒盅碰了一下,说:“都是半辈子的伙计了,客套什么,也没有外人。”
乔东明说:“大伙都有了,第一个酒干出来。”
王大富一口把盅里的酒哈干,辣得伸了伸舌头。在这种场合,只要酒杯里倒上了酒,就不能偷奸耍滑,该哈一定要哈。
这时,坐在二客位置上的富态中年人指着王大富,问:“这个小伙怪面熟,你父亲叫什么?”
王大富说:“我叫王大富,俺爹叫王万全。”
中年男子说:“王万友是你叔叔?看着就有点像。”
王大富点点头。
乔东明知道王大富不认识富态中年人,介绍说:“建筑工程队的副队长赵志虎,跟王老板是朋友。”
王大富急忙站起身来,给赵志虎添了一杯茶水。
乔大炮啧啧称赞:“看看,小伙多有礼道。”
郝东辉说:“那是。大富是俺村有名的棒小伙,庄稼地里活拿起哪样哪样行。”
“像大富这样的小青年真不多见了。”乔东明点点头,说,“现在的小青年个个都没有定性,今天想进厂上班,明天想上街摆摊,站在这山望着那山高,哪个都不肯静下心来学点手艺。”
赵志虎说:“听说你还是张瓦刀的徒弟,哪天出徒了,欢迎到建筑队上班。”
郝东辉说:“建筑队可别想捡便宜,大富可是天生的好瓦匠,完全有能力自己单干。”
王大富忙谦虚地说:“才学了两年,距离出徒早着呢。”
说着闲话,乔东明又领了一轮酒,说:“东辉,现在上级号召山区大力发展果业,今秋乔家夼村栽了四十亩果树,大部分都是红富士,明年春还应该有一批,一定不会少于四十亩,你说够不够?现在咱们都觉得发展果业大有前途,可是农民不种粮食种果树,没有经验可循,究竟有没有风险?”
“风险在于栽植面积太少了,所有山塂地都应该栽上果树。”郝东辉说,“我还真想不到在你的严格管理下,竟然还有老顽固不栽红富士,坚持栽老品种。这也是一个风险啊。”
赵志虎说:“栽什么品种是个人意愿,吃亏了自己就回头了。你作为技术员怕什么?将来嫁接换头,改成红富士,还不是你的事。”
乔东明说:“郝队长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明年谁再不听话,继续栽老品种,我亲自到地里把他的树苗拔了。”他是退伍军人,办事雷厉风行,魄力十足,在乔家夼村很有威望。
听了这句话,王大富心中肃然起敬。比之桃树夼村都抢着栽种老品种,乔家夼村竟然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栽种红富士,作为支书的乔东明自然功不可没。在这一步上乔家夼村已经完全超越了桃树夼村,将来也必然走在桃树夼村前面。
“乔家夼村有个好头啊。”王大富心里感慨。
“拑菜吃,别闲着。”乔大炮招呼着王大富。
桌上十几个菜,有猪肉,兔肉,还有一条鱼,在王大富看来已经非常丰盛了,他家一两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几年也看不到鱼的模样。平常能够吃顿饺子、包子,已经觉得非常奢侈了。
“有手艺就是好啊,走到哪里都被人请着、敬着。瓦匠、木匠、技术员,哪一种手艺都养人啊。”王大富吃着丰盛的菜肴,心里越发坚定了学好手艺的信念。
下午,来到乔大贼的果园,郝东辉一边剪枝,一边耐心地指导着乔大贼:“这片果园的管理水平一般,小国光光腿现象严重,红香蕉又冒了一树条子,红富士修剪过重,树势太弱。这些问题不是凭借修剪就能完全解决,在日常管理上也要注意。”
“为了解决小国光的光腿问题,提高萌芽率,我除了修剪重一些,明年清明前后你还要拉枝、刻芽,保证萌芽率。”
“管理苹果不能瞎勤快,比如树下的草,树上的条,一定要留着;有道是‘草是肥料条是果,草多条旺赛金窝’。”
王大富也在一旁听着,不管能不能听懂,先记着再说。
“这几棵红富士树势太弱了。别不舍得你那两把尿,你家人多,多喂点人粪尿,把树势催旺。果树就像人一样,身子骨病怏怏的,能干活吗?”乔大贼说:“这么多果树,我们家几口人的粪尿也不够啊。”
郝东辉说:“山那边就是高算盘的养鸡场,你就不能去借几车鸡粪?鼻子底下没长嘴?”
王大富一听,心里开始嘀咕:“队长,你跟乔大贼什么关系?那点鸡粪俺两家用着都不够,你还额外给找了个婆家。不行,要提前告诉有成叔,不要借给乔大贼。”
给谁家剪树,谁家就要管饭,村里考虑到乔大贼家的境况不好,安排郝东辉师徒俩在乔东明家吃饭;可是到了晚上,乔大贼非要让郝东辉到他家吃饭,任凭乔东明怎么说,就是拉着郝东辉的手不放。乔东明只好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了乔大贼家里。
乔大贼的家也是一栋低矮的麦草房,门口也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杏树旁是一个简易的牛棚,两个年轻人正在用铡刀切苞米秸;杏树下,拴着一条大黄狗,看到有生人过来,不停地叫着。站在大门外就听到二猪在屋里哭得震山响,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通过破败的门楼进入院子,各种工具乱七八糟地摆放在院子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院子中央堆着一大堆青色的苞米棒子,四周放着几个板凳,一个衣着破烂的中年妇女正在慢条斯理地剥着苞米皮,眼神空洞,脸色麻木,似乎没有看到有人进来。
郝东辉热情地说:“嫂子,我来了。”
听到声音,中年妇女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丢掉手中的苞米棒子,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就来摸郝东辉。郝东辉扶着她坐下,说:“嫂子,你先坐着,待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中年妇女又坐到板凳上,摸索起一穗苞米棒子,继续剥苞米皮。她就是乔大贼的妻子,名叫左秀梅,十岁那年害了眼病,眼睛外观正常,不痛不痒,可是视力却逐渐消失,最终变成了瞎子。在缺医少药的贫穷年代,这是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情。
这时,两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围着郝东辉叫叔叔,她俩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郝东辉,蜡黄的小脸上写着一丝渴望。郝东辉笑眯眯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塞进她俩的手中。
两个小女孩立即变得高兴起来,把糖装进口袋里,又蹦又跳,一个稍大的女孩拨开一颗糖,叫了声“妈妈”,就把糖塞进了中年妇女的嘴里。
乔大贼把大伙请进屋。屋里的格局、摆设基本上跟王万全家一样,只是多了一间正房。一张大桌子摆在进间靠北的地方,上面已经摆上了七八样菜,有几样是肉食。
里屋,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人搂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舞足蹈,大声哭闹着,嘴里一直喊着要吃肉,正是乔大贼的宝贝儿子二猪。
郝东辉掏出几块糖,递给二猪,二猪才停止了哭闹。
乔大贼看着满桌子菜,搓着手,说:“东明,不是说了吗?大嫚在家准备好了,不用你破费。”
乔东明说:“家里都准备好了,这么一大桌菜,俺家也吃不完啊。”
“大嫚!”乔大贼严厉地喊了一声。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从里屋出来,低着头,不安地绞着手指头。
“一点礼道都没有,你东辉叔来了,都不出来打声招呼。”
少女怯生生地看了郝东辉一眼,叫了一声:“叔。”
郝东辉说:“冰月吧?好孩子,快,招呼大家一起吃饭。”
少女就是乔大贼的大女儿乔冰月,与王春华同龄,也在艾茶山镇中学读书。
乔大贼问:“我让你做几个菜,你做了吗?”
乔冰月低着头,怯怯地说:“婶子说不用做,她做了。”她说的婶子,自然就是乔东明的妻子。
乔大贼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了戳乔冰月的额头,说:“狗屁不是的玩意儿,这点事都干不好。今黑别吃饭了。”
郝东辉把乔大贼的手推开,拉着冰月坐下,说:“大嫚,吃饭。”
乔冰月脸色煞白,像受惊的小兔子,跑出屋子,找到母亲,蹲在她的身旁,瑟瑟发抖。左秀梅停下手中的活,伸出一只胳膊抱住女儿,脸上露出一丝温柔。
郝东辉看了乔大贼一眼,摇摇头。
乔冰月与王春华同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纪读书,王大富自然知道一些事情,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暴躁,真想赏乔大贼两个耳光。
乔大贼这栋麦草房里住着十个人,乔大贼一家六口,还有父母,还有两个弟弟,就是门口那两个切苞米秸的年轻人,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找着媳妇。郝东辉一一招呼他们吃饭,只有二猪迫不及待地来到饭桌前,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几盘肉食,一道亮晶晶的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滴在胸前的围嘴上,乔大贼夹了一块猪肉,塞进二猪的嘴里。二猪嚼着猪肉,欢快地笑了。
进间门口,两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桌子上的饭菜,不停地咽着口水。王大富招招手,让她俩进来,她俩看看父亲,摇摇头。按照规矩,家里有客人吃席,孩子是不能上桌的。
怪不得郝东辉不愿意来乔大贼家吃饭,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瞅着,这饭还怎么吃?王大富胡乱吃了一个馒头,就来到院子里,坐在板凳上,剥着苞米皮。
乔冰月怯生生地说:“大哥,你吃好了?”
王大富点点头,说:“你快进屋吃饭吧,吃完饭还要做作业呢。”
乔冰月摇摇头,说:“我不用做作业。”
王大富手上猛地一使劲,“刺啦”一声,把一个苞米棒的几层外皮全部撕开。他早就听大妹说过,乔大贼不愿让乔冰月上学,乔冰月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旷课,学习成绩很差。虽然乔冰月非常喜欢上学的,可是家里的所有家务活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仅仅忙活十口人的一日三餐,就让她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哪里还有时间上学。
有很多事情,传闻是一回事,见到实情又是一回事。此时的王大富就是这样,他对乔大贼的评价已经降低到鞋底以下。
乔家夼村三十多亩果园,郝东辉用了一个周的时间才全部剪完。
郝东辉修建果树跟别的技术员不一样,一边修剪,一边传授一些果园管理知识,让承包户掌握一些果园管理技能。这种做法很受欢迎。
“现在乔家夼村就这点果园,太少了啊。”送郝东辉离开乔家夼村时,乔东明说,“老伙计,再过几年,我让你一个月都走不出乔家夼。”
郝东辉点点头,说:“好,我等着这一天。”
乔东明豪气地指着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说:“上级要求栖霞山区大力发展果业,在山塂地上种果树,再过几年,整个艾茶山就要变成花果山了。管理果树,正大有可为啊。”
王大富懵懵懂懂地说:“也不能把所有的梯田都栽上果树啊,不用吃粮了?”
郝东辉笑着说:“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城里人不种粮,也没见谁饿死,比庄稼人活得更好。”
王大富不敢反驳,心里兀自不服:“庄稼人能跟城里人比?”
乔东明说:“眼光要放长远一些,人活着,不能只图个温饱啊。山地种粮食产量低,最适合发展果业,扬长避短,才能让土地发挥出最大的效益。”普普通通的几句话让王大富茅塞顿开,他点点头,认为这个说的在理,苹果卖了钱,还怕买不到粮食?何况梯田土地瘠薄,粮食产量低,碰上干旱,几乎没有收成,而果树就不同了,耐旱耐瘠薄,不仅产量比粮食高得多,价格也比粮食高得多,他本来觉得每家种上个两三亩果园就不得了了,哪知道领导的气魄更大,直接要把艾茶山变成花果山,到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苹果,庄稼人的日子是不是就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