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酉老是想起来那天在千杯瑚堤的情景。
林小鸟拦在她娘亲面前的那一幕,不知为何,一直挥之不去。对何酉来说,那情景,简直像一记耳光。
娘亲煮饭做菜,等自己回家……这样的温柔,让林小鸟为之而战,却会让他畏之而逃。
想到林小鸟,他心头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
虽然跟她才只认识不到一天,她愤怒而委屈的神情,湿润却固执的眼睛,感到挫败时微微噘嘴的委顿,老是莫名其妙地闪现在脑海中。
自己脸上甚至还挨了她一拳……其实当时如果真的想躲,应该也不是躲不掉。大概自己真的有些歉疚,所以故意挨这一下吧。
话说回来,一个姑娘家,怎么打起人来,下手这么重的?
他揉着嘴角,被打烂了肉的牙龈隐隐作痛。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何府的倚梅苑。
何酉站在那个小院外面,呆呆地立了很久。想进去又畏缩的心情,像烈酒浇上伤口前那一刻的迟疑。
他把自己流放到军营里,九年了。他明明无时无刻不在想这里,却一直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想起,甚至是假装这个地方从来就不存在。
他假装自己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无过无往。他想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淹没进北关的雨雪风沙里。
可他今天为什么,从肃秩军回来后,就直直地走到了这里?
深深浅浅的咳嗽声,从院落中传来。何酉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院门,和他此刻的身高相比,门槛的高度已经不算什么。院子里竟然还保存着那片木人阵。小厨房的门口,一个小丫头拄着腮睡着了。
沿着园中鹅卵石小径,来到正室前。轻推开门,屋里一股陈旧的味道。
厅里无人。绕过屏风,桌凳上无人。穿过软帘,妆台前无人。
再将帷纱掀开,终于,在床榻上见到了那个人。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无一刻敢忘记的那个人。
何酉走近。
床上人闭着的眼,一呼气,悠悠地睁开。她看见何酉,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娘?”
她眼神仍然空白了一会儿,方才恍若初醒:“酉儿?”她笑吟吟坐了起来,拉着他坐在床沿。伸手拨开他面颊碎发,欢喜地摸他的脸,又整整他的衣衫。
何酉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浴血奋战后,终于躺倒在了自家的篝火前。这温暖让他直感觉自己身在梦里。
何夫人自然地开口问道:“今天课上,师傅又考你了没?”
何酉才刚欢喜着的心,骤然停拍。他早就不再是需要上课见师傅的年纪了,娘亲的问题,好像来自遥远的十几年前。
温暖的篝火,顷刻被一场雪崩所覆盖。
寒夜里,万籁俱寂。
半晌,他终于迎上她殷切的目光;“考了,娘亲放心,孩儿都答对了。”
“好,好,好好好。你,你快吃饭,吃完了赶紧练功去,一会儿你爹回来了还要考你呢。”何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穿鞋下床,整个人看起来欢欣雀跃。
何酉抓住她的袖子想要拦她,她却全然不顾,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兴致冲冲地奔向小厨房去。她那么开心,让他不忍心再喊住她。
“夫人,您?”厨房口的小丫头被来人惊醒,不知所措。
何酉在何夫人身后递上眼色。
小丫头会意,跟着活在回忆里的何夫人步入小厨房。
何酉站在厨房外,听见里面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母亲在到处翻找,找她用惯了的那把菜刀。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何夫人原姓李,双名凌梓。何李两家世代姻亲,血脉相融,她嫁给何酉的父亲何也酣,原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李凌梓对何也酣,情真意切。她是一个渴望平淡的女人,只盼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但傻子也看得出来,何也酣是多么不喜欢她。
何酉,大概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唯一的理由。这也让何酉很难判断,父亲到底是因为母亲而不喜欢自己,还是因为自己而不喜欢母亲。
眼前的院落,一花一木,看得出来,是未曾有人动过的。或者应该说,一直是被人精心打理着,才能依然保持着原样。
这里一直在等他回来。整整九年。光阴就这样停住了,再也没有向前走。
母亲染上了失魂症,终日里思觉失调,不知身在何处。有时上一刻她刚问过的问题,下一刻她又会再问。她没有办法活在当下,每一个当下都会立刻被她忘记。她的每一个当下,都只能活在数年前的记忆里。
他和母亲已这样的错过。
又能怪谁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当初是他自己想要逃离这个家,逃离玄天城,越远越好。从前他保护不了的,如今也一样无能为力。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林小鸟。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她一样,在这个世界露出残忍一面的时候,那么理所当然地拦在母亲身前呢?
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回忆里,清脆的巴掌声和母亲的抽泣,像勾魂摄魄的咒语。
在他回忆起更暴力的画面前,他再也无法自制,狂奔着跑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