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知陈晏之名多是因为“武太后”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谓。在她和先皇成亲之前,她还叫靖北侯。
一条洛水养了陈家兄妹,一个赛一个的骁勇。
那日陈洛在凉州忽然得到消息说自家妹子被皇上选作皇后了,差点喷出一口血来,忙说:“这怎么行!”然而陈晏居然答应了。
两人一个西一个北,好不容易聚一回,一见面就吵起来。
陈晏说:“哥,你不明白吗?咱俩总得进去一个的,不是我难道是你?要么就要死一个。”
“为什么?我明白什么我,我该明白这事吗?你知不知道这都不是结亲这是嫁人,进了皇宫有你受的!”
“我他妈怎么就不知道?我比你知道得清楚,哥你脑子一点不动是吗?你想你在西边我在北边咱俩都夹着上京了,又是亲兄妹,要是咱要造反那……”
“住嘴!”陈洛忙说,“谁要造反了!”
“有个词叫功高震主你知不知道?”
陈洛沉默了。
“我不干了。”
陈晏疑惑地转头:“什么?”
“你别嫁进去,我不做这将军了就是了。”
陈晏后槽牙都咬碎了:“那是陛下的意思,你又不干了我要是也干不了了呢?那咱不是白白牺牲?”
“总之你不该……”
“你打住。”陈晏说,“都跟你说不明白呢怎么就。”
两人沉默。
过了好久,陈洛吸吸鼻子说:“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我知道。”
“我和爹娘以后都难再看见你了。”
“现在不是也难相见吗。”
“那不一样!”
陈晏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垮了下来:“我知道。”
陈晏入宫后再没见过陈家人。
陈洛拜托过余无惜向他透露一点陈晏的情况。陈晏神色沉静木然,余无惜搭过她的脉,知道她除了身体受损,还郁结于心。
“侯爷,你哥哥叫我帮他报个平安。”余无惜说。
陈晏愣愣地点头:“哦。”
“……您有什么郁闷的事么?”
“活着郁闷。”
“这话我能跟陛下说吗?”
陈晏苦笑:“最好不说。”
“那您兄弟呢?”
陈晏摇摇头:“不行,你就说我在皇宫里给养得膘肥体壮的,胖了十斤。”
余无惜笑道:“行。”
然而余无惜将事实一五一十地说给陈洛了,连着陈晏的说辞也告诉他了。
仁安皇帝杨克恩对陈晏其实不赖,客客气气的也没有贬损过她,两人只是会一起上床的上下级,且两人都不很热衷于此事。
余无惜走后过了两年陈晏终于生下一个孩子,杨克恩给他取名叫“瑜”,然而那孩子却夭折了。
那孩子是陈晏在宫里第一个伙伴,却死了,她流了许多天泪,杨克恩说:“哭什么,死了再生就是了。那药方你还吃着吗?”
后来她生下一个女孩,她说名字轻些好养活,于是起名杨絮如。
然而她也没等到杨絮如长大,郁郁而终了。
陈洛如今已近古稀,仍常常午夜梦回,忆起那句“活着郁闷”。
很小的时候,陈家只是洛水边上一个小世家,出了洛阳没人知道,兄妹俩的父母都是读书人,家里人口简单,家里原本打算让两人子承亲业,然而两人却都不爱读书。陈洛早产,幼时多病,家里便送他去武馆做徒弟,陈晏喜欢跟父亲一起去接哥哥回家,总是很早就催父亲去,她好观赏人家比试,于是陈晏到了五岁终于和哥哥一道上武馆习武了。
那是陈晏十六岁上,北境忽然就起了战火,那时陈洛已经在凉州吃了一年沙子了,陈晏半夜里留下一封信给爹娘,悄悄投军去了。
陈晏二十那年已经封侯挂帅,带着北境将士把辽人打到兴安岭外了,她带着一身赫赫战功和累累伤痕班师回朝时,骑着战马在上京道上受着欢呼与掌声,这是多少年来大齐第一次在北辽那里讨到好处,民心振奋,连着陈晏自己也无比激动,她才二十岁,这是她大展宏图的第一步,她还可以做更多,这样受人簇拥着回朝的时候还会有很多,她想,她也能当千古一将。
然而皇帝给她的赏赐竟然是一场断送她所有念想的婚姻。皇帝高高在上的低头看着她,好似很和蔼,与他成亲是最高的赏赐么?
陈晏觉得自己是只猛禽,刚学会飞,痛快地翱翔一圈后,为主人带回猎物,主人笑着摸着她的头,折了她的翅膀。
在军营中成长,亦如抽筋扒皮般痛苦,然而陈晏那时从没像现在一样无助。
……
陈家兄妹都喜欢吃甜的,可父母怕坏了他们的牙,每天只给一小块糖。武馆里每月都有一次大比,每每最后是陈家兄妹打,陈晏为了大比获胜的奖励每每下手很重,然而陈洛毕竟比她块头大些,一开始总是赢,后来却总输了。陈晏收获一捧松子糖,最后总也有一半落到了陈洛手里,她知道陈洛是有让着她。
后来他们俩一人在东北一人在西北,四年多只见过一面,后来北大营里有从西北大营调过来的老兵,总是给陈晏说一些陈洛的近况,连陈洛成亲她都是在吃着大饼的时候听说的。
“我嫂子长什么样啊?”陈晏问。
“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凉州卫鼎鼎有名的大美人!那双眼睛最绝,好像会杀人的快刀……”
“去你的,”陈晏一推那人,“我嫂子,你看那么清楚干嘛?”
她听说西北安定些了,她嫂子受了重伤,离开了凉州卫。
她嫂子来看过她,嫂子说他们在上京有家了,她来的时候经过了燕都,五塔寺的秋景很美,等她班师回朝了,她们两姐妹一起去看,不带她哥,陈晏连连大笑,说好,好,好。嫂子真是美人,瘸了一条腿,来的时候没有披甲,看着像个上京贵妇,陈晏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暗叹太便宜她哥了。
“我这条腿,”嫂子锤着自己那条坏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战场。”
两人相对惋惜了一会儿,便在淡淡的忧伤中离别了,这是二人相见的唯一一面。
如果没有这些事,如果没有那么自由用力地活过,如果那些日子里的欢乐、辛酸、哀伤没有那么鲜活,陈晏觉得自己不会那么怨自己的婚姻。
她们不知道,杨瑜死的那个秋天,杨克恩问陈晏到底有什么想做的,陈晏说想去五塔寺看看,那天她也许太憔悴,雨中杨克恩撑着伞,她的哥嫂和她擦肩而过,彼此没有认出对方。
……
陈洛连夜整好军,凉州已经太平了二十余年,新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战被削了三千余人。
是夜老将与副将、中军商讨阵型和反攻策略,第二日,大风天,黄沙割得人脸疼,凉州守备军向凉州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