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邓军师何以明知故问?”
邓文煜合上骨扇,三步下案堂:“你说的可是那易姑娘?你那可来早了,她啊,今儿晌午才来。”他瞧着年轻壮硕的陈将军,故作模样,“不知陈将军此番寻易姑娘,所谓何事啊?”
陈将军肃穆,王爷寻王妃多年无果,如今却避着众人另领了位不知从何而来的易姓姑娘入营,其中必存猫腻,然他这心虑万不能叫这精算子看出,他寻借口道:“能有何事,自是来核实家世。”
“这么些年,核验身份这差事向来由我操持的,不知何时轮到你来了?”邓文煜哪能看不出,儒雅作笑,道,“将军不如听邓某一句,若好奇,便不要拿练兵这待人一板一眼的狠劲儿与易姑娘相处,既是咱们王爷的人,放宽些,定不会错的。”
陈将军驳他:“邓兄何以看出王爷拿她放心上,如此,置王妃于何处?”
“陈兄何必总戳人痛处,王妃与咱家王爷如何,大家皆心知。”
陈将军一时无言,当年之事他也略有耳闻,易家大姑娘入门第一日大闹,险些致王爷领入府的红妤姑娘于死地,然易氏家族显赫且有寅家护着。
故而王爷才为保红妤姑娘声誉,下令禁传谣言,另择城中院给她将养身子。
因了这事,王爷甚少入王妃的院儿,这才使得本就成婚不多日的新婚夫妻日久离心。
那时传言,王爷边疆归来会给红妤姑娘一个正经名分。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便赶着上门讨好,相较于易家大姑娘院前的冷清,红妤姑娘的别院那可是热闹百倍了。
只见心慕王爷的红妤姑娘半羞半涩地乐得受着他人的恭维,明媒正娶的王妃独守寂寥空府日夜惆怅。
若无意外,那些事便该在往后一一应验的,可偏事与愿违,赶上京中皇子争权,易家姑娘为避险坠入山崖湖至今不见尸首,红妤姑娘随后也不幸染疾不治身亡。
征战凯旋而归之日,王府上下悬白绫慰先人,王爷终是谁也没得到。
如今过了丧期,王爷该另觅良人,京中及羿未婚配的官宦世家之女争相斗艳只想博他另眼相待。
然,王爷无心于此。
昨日,王爷待那姑娘却是不同,瞧人时的温柔眉眼,便是他从未见过的。
陈将军对易家大姑娘是否活得如意的执念,是从当年入军营当默默无闻的小兵时便悄然滋生的,谁人都不知他倾慕过易家大姑娘,他见她时她已婚配,后来又觉她当配得上更好的人家,更觉那般惊鸿倩影不该薄命。
然斯人已逝,唯存念想也无甚用,陈将军命人拾辍着药包,临走还嘱邓军师早些去寅府请塍怀回营训兵挑人。
城中药营院十多年未用女郎中,别院住的也皆是男子,药营掌杂事儿老人命人腾置了药营最偏的小院房给易姑娘,隔天早起至门前迎人。
易姑娘自城外而来,一身黑红素襦裙,白纱遮面,拎一包袱,潇洒自在。
掌事儿见了易姑娘,问了好,边领着人至后院,边一一点拨着药营院里该守的规矩。
院往最西,院小道边的绿茵愈发浓郁茂密,瑾兮瞧着不远处僻静小院那高悬雅致的旧牌匾:“药营也曾有过女郎中?”
管事儿老人似回想到了什么:“有的,姑娘从医,应也听过韩啉郎中。”
“略有耳闻。”
实则,瑾兮想许久才寻出韩啉这么号人物,细算,这位因救敌方伤兵而死于乱箭的女前辈游历江湖前曾任职于官府药营。
人皆说韩啉医术了得,若非救了不该救之人死于非命,将来必定会是朝中独一份的女医官。
在南下城,瑾兮不曾细了解过这位前辈品行如何,不过听一家医馆老郎中用韩啉生平最后的这一大错来警醒他那愚钝徒弟。
瑾兮那时只觉着,并非韩啉前辈错了,她不过应了医者仁心之愿,怪只怪时运不济偏命丧乱箭场。
小院处潮,正开窗通风,瑾兮放了包袱便随管事儿老人至药房找掌药房大小事的芪六郎中领差事。
芪六郎中从身后方格盒敛着药材,皱着眉遣管事儿老人走,瑾兮在旁静默等着拾好了整副药方,听他道:“识药吗?”
瑾兮:“识。”
“那便半盏茶配出这十副药。”芪六郎中随手给了处方,抚衣袖落坐摇椅之上静观这位不知所出的女医者作何反应。
瑾兮瞧了瞧宣纸之上近百味药,入抓药案房再瞧所有药格,几卷衣袖,半撩面纱,依着药方之材配药,半盏茶过,十副药方尽数齐全。
芪六验过,其中两副药互换了五味,旁的另择了三味独放,他抿唇责备:“你知不知擅改药方乃行中大忌!”
瑾兮撩下面纱敛去明光,这才不慌不忙回身道:“可郎中也忘了,人命非儿戏,若这药方只平日拿来练抓药童那倒无碍,可若真给患者服用,哪怕只往处方药单之上胡添一味杂药,便会大大折了药效,更甚会致命。”
“……”芪六瞧她良久,他早知馆里来了个关系户,就故意打乱了药方想为难
这个女郎中,然他看不明面纱之下面容,想,她倒是镇定,末了,暂且搁置偏见放她一马,没耐性道:“叫何名?”
“小女瑾兮。”
“成,你今日拿着你这两副改过的处方药到药房各理出三百份,军营那边明日便来取,不许偷摸耍滑。”芪六说着便挥手支使着碍眼得要命的新人离去。
天擦黑,芪六用过饭行至药房监工,只见药馆中人缘最甚最为善谈的兹郎中入门便三话言两笑语的同易瑾兮聊上药理学问,似不曾瞧见他这么大人儿就在旁。
芪六对此颇为鄙夷,愈瞧易瑾兮这空降兵愈觉不顺眼,遂专鸡蛋缝里挑拣错处,然他左右看了许久竟挑不出甚错处,心头顿时挫败不满,静观良久,终于,瑾兮在与兹郎中谈话转身的当头无意掉了秤砣,机会来了。
芪六目着脸,阴阳怪气道:“呵呵,这东西拿在手里也能掉,如此大意马虎,日后可如何才放心将兵患交到你手上啊。”
瑾兮捡起秤砣,倒是诚恳认错。
兹郎中却怪瞧芪六,揶揄着:“想来你当初跟着支老的时候,这秤砣也没少被你摔地出门的,这会子倒学会来嘲笑人掉了东西吓唬人。”
被人戳了短处,芪六回怼兹郎中:“若那次我再用劲些,想来此时你便不会在此处同人姑娘谈笑风生了。”
兹郎中最擅四两拨千斤挑人心,哪会理睬这些,笑嘻嘻道:“幸得你那时手下留情保住了我这张中用皮囊,诶我隐约记得,那事之后你便受了顿皮肉之苦,那烙下的伤痕可好些了?”
瑾兮旁若无人般,闻着两位郎中说着军医药馆主掌大事的支老夜里便驾马车出了城,听着管事老人说是去京城治病探人。
苒衾曾说等她眼疾痊愈便带她上京瞧一瞧的,如今她留下书信进城寻了差事存着盘缠,只盼着苒衾快些回才好。
两位郎中前辈互损完,先后被伙计请去替人看病。
用饭时分,瑾兮被旁屋忙活的伙计热情领到大堂,拿过饭食,伙计被熟识之人叫了去。
初来乍到,谁人皆不识,瑾兮也无心结交人,只想找个无人地方草草饱腹回药房,只是还未入座,却被掌事老人叫去了偏房见人。
瑾兮想着寻问那人是否叫苒衾,掌事老人却是摇头,说那人从今儿来了医馆后就不言明身份。
芪六郎中嫌碍眼,以瑾兮新手入门需多历练为由拦了去请人的伙计。
偏那人硬是要执意等见易姑娘一面,芪六郎中才在临出门前叫人打发至偏房。
管事儿老人是从外头回来时听身边人说了这事,觉着不妥,亲去请了易姑娘。
待至了屋,瑾兮瞧着堂下面容清秀大方得体的姑娘恍神片刻:“姑娘是?”她心觉似曾相识,却终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小姑娘噗通跪下行礼:“奴婢织丹,见过易姑娘。”
瑾兮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响,避讳着离她几分远,狐疑道:“你……可是,认错人了,我似乎与姑娘不熟。”
“姑娘是认得奴婢的,只是许久未见忘了罢了。”织丹满脸笑瞧瑾兮:“姑娘记不起也罢,无碍的,奴婢都记着呢,等日后相处久了,便又会记得的。”
苒衾出门当晚曾嘱槿兮,在她未回村前勿结识不知名的人,毕竟她身份特殊,恐会招惹事端,槿兮也是记得一二的,纵然这婢女再可怜,她也是不敢收留的,便叫管事儿老人遣送了人。
回药房途中迎面撞上芪六郎中,槿兮微微低头示意,掠过他回药房,临进门前却被叫住。
“药都弄出来了吗?”
槿兮回身,淡淡回:“备好了。”
芪六郎中见槿兮与兹郎中相谈甚欢,却不待见自己,心中多有不快,僵着脸点了点头算是知晓,本想就此别过,可想了又想,又折回来:“今日且早些歇息,明日用过早饭了,随我一道去外头药庄子收药。”
“是。”槿兮自知芪六郎中辈分高自然不甚喜欢她这走后门来混日子的,她也不过想趁着眼疾全愈前借着这轻松活计攒些银两,本就各有谋划,便不与他多说,微微切身致谢,关门回了小院。
西院虽偏僻精小,管事儿老人还是命人将院落收拾妥当,尤其院中那一方晚秋莲池,除去了杂草,还有许多待放花苞,槿兮来不及赏花就回屋敷药将养着眼疾,闲躺于一方摇椅,浅浅睡去。
忽而又梦见南江村落,那事本已过去一年多,槿兮不愿再忆,便不得不迫使自己逃离禁锢,院落声响,她梦中惊醒,摸黑点灯起,想来是飞禽忽走磕碰房梁起的动静,只稍打开些窗户探头向外看去。
四处漆黑,辨不出甚怪异之处,本想又睡下,心中忽有驱使她出门的莫名念头,槿兮不知为何倍感亲切,连外衣也未穿便鬼使神差般走出主卧,凭着心中念想行至湖畔边,呆呆坐看着湖中央。
湖心几朵莲蓬熟透,晚发的花蕊浸着丝丝甘甜,她似在何处闻过这类似的香,如同烈酒般,只肖闻着便已醉了人,槿兮红了耳畔脸颊,恍惚里看见有影自湖央而现,几番纵身轻跃便来到跟前,来人手间在她眼前一抚。
片刻间,本弱视的槿兮识出了此人。
“织丹姑娘?”
“呵呵,姑娘错了,我可不是你那卑微的婢女。”
槿兮周身定住,脑中混沌,她何曾有过侍从?
“先前念你身旁有位厉害人物,我一直不曾出手,如今你势微,将你掳走也属常理了。”这人手持梅花于眼前晃过,倾身揽起已然昏迷的槿兮,换了声道,“姑娘,鄙人兆源,此番回程,多有得罪了。”
轻跃至院墙之上,兆源看了看城东处将升未升的半残月,稍等半柱香,月下泛起迷雾,围成一方城池,远远看着,不过肉眼云幻,他却一眼看见了云城门开,几位云君款款朝他这处而来。
雾渐延至诸州方城,月已落幕,暗色笼来,兆源许久未见上方来迎之人,心中几番雀跃,朝他们几数挥手,奈何几位不甚在意他的热情,冷冷看过他,便由身后侍从小心接过槿兮姑娘诊其脉搏。
兆源一惊,忙跻身上前几步解释道:“还请几位云君勿怪,姑娘只是至今识觉未开,鄙人等得着急,才取梅香开智使灵气至上,待入城取了莲香,便可苏醒。”
云君之中上位者冷着面瞧他片刻,厉声道:“若非你觉着我们之中无人能及你一个私自叛离云城的织梦人!如今只是走个过场,何时回城用你一个废物多事!”
兆源缩着脖子受训,心想当初叛逃的也不只他一人呀,可怜他匆忙离城在外游荡多年,思家心切又人微言轻,才不得不冒险拿姑娘逼他们出来嘛。
“姑娘近来身子骨弱,确实进不得城,你也莫心焦。”另一位面相柔和的云君也知许多人并非真心离云城,上前宽慰几分,道,“再者他们皆是云城子民,一直在外漂荡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且叫兆源梦者多照料着姑娘,待姑娘病愈,你再放他入城即可。”
上位者听及,却有些不情愿,若非城中诸事待办,分明该是他去守着槿兮的,想着想着更是不悦,拂袖撇身看人去了。
兆源委屈,心道自己大小也曾是个呼风唤雨的小人物呀,他还不想委身去伺候人呢!
“兆源梦者,你可接受这个提议?”
“我愿意啊愿意啊!”
兆源口头应着,心中只想他哪敢反对啊,怕是这会儿说了个不字,他们往后定不会放他入城了,唉,说到底,谁叫他是头一个敢拿姑娘说事的人呢,命苦啊!
上位者将姑娘抱回屋中,兆源行礼退下紧随其后,瞧上位者施莲香解去姑娘的梦咒,坐在床榻上,轻柔掩上被褥,定定看着入睡的姑娘,可那柔情似水的眼神怎么看也不似寻常云君该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