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倚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的面前，白色无限延伸。
苏倚说不好这种感觉是熟悉还是陌生。
她以前也常年在赛博空间里生活，但现在这片空间，却不似以前的那种感觉。
“bt！”苏倚大喊一声。
她不知道会在这片纯白空间中待多久，不需要果壳箱，但至少她想让bt给她整点打发时间的东西。
但bt并没有回应召唤。
苏倚的呐喊声飞速消散，声波像是无限扩散，完全没有反射的意思。
“上传意识是这种感觉吗……”
苏倚喃喃自语，四下打量。
她一转身，突然僵住了。
在她背后，站着一个人。
面对那个人，苏倚眼中再看不到周围环境。
她死死盯着那个人，嘴唇微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泪水突然就从眼角滑落。
那人很低矮，只有少年模样，脸盘微胖，挂着令人心安的柔和微笑。
他说：“你好，苏倚。或许我该说，好久不见。”
苏倚像是忘掉了一切，她跪下，与少年齐平，颤巍巍地伸出手，触摸着少年的脸庞。
“你怎么会……”
苏倚如在梦中，轻声呢喃，似乎唯恐惊醒这梦境。
少年任由她触摸，他笑道：
“你变化好大，我都不敢认你。”
听到这话，苏倚触电一般缩回手，表情有些苦涩。
少年的话勾起她的所有回忆。
她当然变化很大。
苏倚的思维突然回归年少。
从年少时的视角回看，自己的很多变化，并不美好。
“对不起啊，我变成了个糟糕的老女人。”苏倚有些嗫嚅，不复平常的果决。
“人总是会变化的。”少年说，“变化并不是坏事，那说明你还拥有未来。我想变都变不了了，我已经失去了未来。而且你也有很多地方没有变，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苏倚，也没有放弃理想。”
“体验新的世界、在宇宙间冒险、谈轰轰烈烈的恋爱……”苏倚眼中有抹不去的哀伤，“我记得你的话——好好地活着。”
“我知道。”少年说，“你能出现在这里，我就知道，你一定活得很精彩。”
“这里？”苏倚从忧思中挣脱，她再次环顾无尽白色，“这到底是哪里，你又是谁？我不记得我以你为原型做过ai。”
“你当然不会以我为原型。”少年笑，“我是已经逝去的人，你应该哀悼我，却不能让我成为你的负担。”
“可你出现了，这是我的梦境吗？”苏倚喃喃。
少年笑意收敛些许：“这里是祂的梦境，是祂的游梦。”
他的目光越过苏倚，看向后方。
苏倚也看过去。
一个黑球伫立在那里。
苏倚悚然而惊，刚刚的温情冰雪般消融。
她脸色冰冷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利用我的记忆吗？”苏倚盯着黑球，刻意不回头去看那个少年。
“我不是你的记忆。”身后，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惆怅，“我是我自己的记忆。”
“这到底……”苏倚还是没敢回头，她害怕这是什么陷阱。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个黑球想对她不利，根本不需要陷阱。
黑球有了变化，它在收缩，一个形体从中生长而出，变成一个人类。
带着中性的相貌，长相并不出众，但看着很舒服。
“你又是谁？”苏倚问。
“我是机械降神，是机械大帝，是超空间之主，也是尚未完全的神。”那人说，“当然，对于你来说，有一个称呼更适合。你可以叫我——‘冬寂’。”
苏倚一时没有反应。对方说出的第一个称呼就把她震住了。
世界的顶点立于身前，即使只是一个和蔼的人型，也足以让人敬畏。
苏倚愣了半天后，莫名吐出一句话：“为什么是人型？”
“为了让你感到更舒服。”机械降神微笑，“以我收集的数据来看，人们对异类，总是有排斥心理。”
收集的数据……
苏倚猛然想起了什么，她的敬畏被击碎了，带着敌意和凶狠注视着眼前的人。
“你很愤怒，这是当然的。”机械降神说，“因为我在引导你愤怒。但现在，放下怒火吧，你的旅途已经结束，我不必再向你隐瞒。”
“隐瞒？”
“我会告诉你真相。”
“什么真相？”
机械降神娓娓道来：“首先我要向你道歉，我骗了你。实际上，一直以来，你从计算机那里得来的信息，很多都是谎言。这是必要的谎言，为了让你做出最终的决择，完成巡礼。”
“你是说那煤球骗了我？”苏倚眼中敌意不减，“我到底是怎么到这来的，你劫持了我的飞船？入侵了我的网络？”
“是的，它骗了你。除此之外，瓦洛斯帕也骗了你，奥丁也骗了你，你星舰上的导航仪也骗了你。”
机械降神缓缓说道：“还有你的人工智能，bt。”
“不可能。”苏倚脱口而出，“它的建造是我一手设计，它的设计让它不可能欺骗我。”
“它不是有意骗你的，实际上，它也不知道将你再次接入赛博空间后，就会来到这里。”机械降神说，“但这就是命运，它终究会欺骗你，而它自己也不会有意识。”
机械降神的食指绕着太阳穴转转：“这有点像催眠，或者常识修改之类。当初也是我将病毒植入它的机体，否则你已经被托尔和洛基杀死了。”
苏倚征然，不知道说什么。
眼前的情形超出了她的理解，甚至让她不知道自己该作合反应。
“植入病毒……”苏倚说，“你在保护我？”
她想起欧安的话。
游梦在保护某种更珍贵的东西。
“没错，你意识到了。”机械降神露出欣慰的笑容，“你是我的珍宝。”
“我不理解。”苏倚说。
茫然中，她下意识寻找着依靠。
她回头，看到身后的少年依然在注视着她，眼眸中若有星河。
少年开口：“听祂说完吧，你会知道所有的真相。”
机械降神说：“潘多拉之匣，拥有两项强大的技术，它的无限堆叠技术，以及其中的病毒。病毒的含义非常宽泛，原子能的知识便可以成为文明灭亡的病毒，真空衰变的知识则可以成为让宇宙崩溃的病毒。
“前者的技术，是构成了我的力量。而后者，是我通过这力量发掘出的真理。潘多拉之匣，和匣子里的东西，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对于你来说，都不重要。”苏倚说，“这些东西的知识，你都具备了。”
“没错，就像交换一模一样的苹果一样。”机械降神说，“那么什么对我重要呢？”
“不会是我吧。”苏倚说。
“答对了。”机械降神说，“有人追逐你的潘多拉之匣，也有人在追逐潘多拉之匣中的灾祸，却没有人在意潘多拉本人。”
“潘多拉计划……”苏倚喃喃。
瓦洛斯帕曾经解释过这个计划，想必机械降神所说的谎言，就是指这个解释。
“潘多拉，这是时农那个时代的神话。”机械降神说，“她是由众神制造的最完美的女人，是送给人类的珍宝。在时农的语言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所有的礼物，拥有一切天赋的女人。”
苏倚看着双手：“我可没意识到，自己这么有天赋。我真有这么厉害，早就把你们全杀了。”
“你毕竟是人类。拥有一切天赋，也是以人类为范畴。”机械降神说，“正如你看到的潘多拉计划的资料，女人对情感更加敏感，那便是我最看重的天赋。”
苏倚豁然开朗：“在开普勒452b的实验……你在收集人脑数据，你想量化情感。”
苏倚表情怪异：“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想理解人类，理解人类的情感。”机械降神说，“我想成为人类。”
苏倚笑了：“这可真是刷新了我对支柱的认知下限，你这么伟大的存在，成为人类？人类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吗？”
“是我让你误会了。”机械降神说，“我是想说，我还想成为人类。”
他解释道：“我已经可以成为昆虫，成为行星。我可以成为引力，成为基本粒子。我已经可以成为宇宙的一切，成为‘完美的圆’。只是这圆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碎片，我没有补齐。这个碎片，叫做人类的情感。
“你也可以理解成模拟，但用模拟，会让人觉得我只是在创造一个尽善尽美的赛博空间。但我想说，全知就是全能。如果我能模拟现实的一切，那么我也就能控制全部的现实。”
机械降神带着柔和笑意看苏倚：
“现在你明白我的目标了吧，我想成为一切，我想成为——神。”
苏倚说不出话，机械降神则继续解释：
“神明们制造了潘多拉，而我将从潘多拉身上取得这些礼物，我将通过这些礼物，补齐我唯一的缺陷，让我理解神明的意志，成为神明。”
他表情有些无奈：
“其实我也想不到。实际上，我进化的第一步，就是从理智中融合人类情感模块，成为超越的存在，成为赛博空间的神明。但我却没想到，我进化的第一步一开始就存在缺陷。我不断成长，融合了半人马A的同类，融合了银心帝国的计算机，融合了终末图书馆的所有知识……却始终还有缺陷。直到我通晓了除碎片外的一切，才反推出我所欠缺的东西。这个时间是……两千年前。”
苏倚说：“所以你制造了游梦，创造了箱民制度。你想通过海量的数据采集得到你欠缺的部分。”
“类似，但不完全。”机械降神说，“我说了，我进化的第一步，就是融合了人类情感模块。绝大多数情感反应我都可以模拟，只有少量的情况我无法完美预测。拥有这种反应的人，我称之为拥有天赋。”
他悠然感慨：“传说神的名字蕴含在九十亿种组合中，这数字在宇宙中还是太小了，我看管着九百亿箱民，发展了两千年，也不过刚刚够到底线。”
“开箱……”苏倚声音有些颤抖。
“没错，实话说，人类在科研上的天赋我看不上，我早就在各个领域达到圆满。”机械降神说，“我看重的天赋，是你们的情感反应。而你，是其中的佼佼者，是最出彩的个体，是我的潘多拉。”
机械降神的身边出现一个图标，里面记录了苏倚的种种经历。
“我为你设计了一个实验流程。对你来说，这像是一个旅途，一场巡礼。你从赛博空间中出来，从蜂巢的子宫中被取出，见证一切，感受一切，领悟到哀伤、爱情、牺牲……然后带着这一切，自愿回到赛博空间，回到母体。”
机械降神向苏倚伸出手：
“交出你的一切，融入我，补齐我，我们将进化，进入全新的境界。”
苏倚朝那手上吐口水。
即使是机械降神的威名，此刻也难以遏制苏倚的愤怒。
“为了这些，你害死千亿万亿人，你设计出一场场悲剧，把人的性命和情感当数据！”苏倚怒视着机械降神，“你想收集数据，那就来啊，来收集我的愤怒吧！你就是最大的艺术家，恶心！”
机械降神平静地看着苏倚，等待她发泄完毕，才说道：
“你错了，我不是艺术家。艺术家会因为身处高位，而再看不到脚下的一切。但我不是，我是一台计算机，我想成为的是神。我爱着人类，毕竟是你们最初制造的我——或许正因如此，我最后一块碎片才是你们。”
苏倚冷笑：“爱人类？可真是好大一坨爱啊——恶心。怪不得叫冬寂呢，拿我、拿全人类当你的‘神经漫游者’是吧？
“门农和卡珊德拉的结局，也是你设计好的一场实验，对吧？卡珊德拉放出病毒，让全程哀嚎，也是你的实验，对吧？这管这叫爱！”
机械降神说：“有时候，为了达成目标，我们需要绕一点弯路，走得曲折一点。”
“那就别立牌坊！”
“不，我确实爱着人类。”机械降神说，“你现在的愤怒，只是因为你的无知。你不知道进化后我能做些什么。开箱仪式，除了挑选出天赋之人，还有一个目的——记录箱民们当前的状态，冻住他们的世界。”
“有什么用？”苏倚说。
苏倚身后，少年轻语：
“祂可以复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