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们找了一间门面不大的客栈,又选在客栈的角落里吃饭,几乎没有引起多少注意。贺琅姝饿了一天,又跑了那么多路,胃口大好。九畹望着满盘的牛羊肉,却只是托着下巴发呆,警惕地观察四下。
忽然,她感受到数道锐利的目光,正望着她们。她一抬眸,只见偏左侧的第二张桌子,新坐下三个女子,但是她们个个低头饮茶,根本没有瞧向这边。
尽管如此,九畹还是无法放下戒心。因为这三个女子不仅是相貌天差地别,服饰更是不同于普通巫族百姓。
正对着九畹的是一个黑黑胖胖的女子,穿着短袖上衣,外罩大红斜襟坎肩,与她有着鲜明对比的便是背对着九畹的女子,个子高挑,露在外面的皮肤更是白皙。她的穿着保守,深色长袖上衣,外罩紫红对襟坎肩。
但最吸引九畹注目的却是中间的那个女子,她穿着织锦镶边羊皮袄,长布靴,只露出半张脸,但她褐色的一双眼锋芒毕露。
许是觉察到九畹的注视,那个女子微微抬眸,两人对视,她的目光冷且霸道。
来者不善。
九畹率先收回目光,轻声对着贺琅姝问道,“你吃好了吗?”
“嗝——”贺琅姝打了个饱嗝,然后脸一红,娇嗔地警告道九畹,“你可不许把这事告诉北溪哥哥。”
九畹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今晚在这里留宿吧。”
“好。你身上还有钱吧?”
“有一些。”九畹把钱袋交给贺琅姝,“够吗?”
“我去问问。”贺琅姝拿起钱袋走向柜台,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到桌前,把钱袋往桌上一扔,语气有些不悦,“只剩下一间客房了,有个丑女竟然一人定了两间。”
说起丑女,九畹不自然想起那个黑黑胖胖的女子,正抬眸,才发现她们三人已经不见身影。才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实在有些奇怪。
来到客房,贺琅姝第一时间脱下巫族的服饰,还一边吐槽:“真不明白巫族的女人都在想什么,这些粗布衣裳都是些下等人穿的。”
九畹坐在床边,仍然若有所思。
“你还不把衣服换了?!”贺琅姝瞟了她一眼,“你可不许穿着这衣服睡觉啊!”
“我在想那个男人。”九畹起身,脱下衣物,露出光洁的手臂,贺琅姝一眼就瞧见她手腕上的百年心印记。
“你手上的是什么……”
九畹藏起手腕,淡淡摇头,“没什么。”
贺琅姝大步走上前,抓住她的手,果然没有看花眼,“你怎么会和北溪哥哥一样,有个百年心印记?”
“巧合而已。”
“北溪哥哥知道吗?”见九畹眼神闪躲,贺琅姝又换了肯定的语气,“他知道,所以他才会对你特别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想听。”贺琅姝蒙着耳朵爬上床,钻进被窝里,背朝着九畹。
九畹抿了抿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于是干脆保持沉默,来到桌前坐下,托着下巴,望着烛火发呆。
发呆至天明,红烛也燃完了。贺琅姝一早就起来了,她仍在生闷气,半句话不说,只顾着对镜梳妆打扮。
九畹望了她一会儿,然后准备出房为她买点干粮备着。刚下了楼,她又看见昨日那个穿着羊皮袄的女子,站在柜台前,她身旁的两个女子都没有跟着,而是换成了一个男子,体格结实,蓄发盘髻,头包红布。
原来这石头城还有别的男子。
九畹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女子结完账,转过身,正好迎上她的目光。这回,九畹看到了她的正面。她的姿色实属庸常,而且,右边脸颊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紫黑色,形状像是夜晚天空的星星。不过夜空的星星遥远而美丽,她脸上的那个紫疤却显得有些丑陋。
女子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淡淡扫了九畹一眼,便抬步往客栈外走去。
这时,女子身后的男子才露出脸来,他印堂饱满,一道乌黑的长眉锐利逼人,可他的目光却是那般温和。
同昨天九畹救下的那个男子如出一辙。
“是你。”九畹不敢太过招摇,轻声在他身边确认。
女子闻声又觑了九畹一眼,眸沉若水,然后便拉起男子的手,扬长走出客栈。
九畹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立刻上楼收拾行李,又急急忙忙说道,“我找到那个男人了,快走!”
“诶!”贺琅姝合上宝盒,迅速跟上九畹。两人在闹市中寻寻觅觅,九畹更是一路打听,幸好男子在这石头城是件稀罕事,倒是有个明确的方向。
就这样,两人被一路指引,走出了集市,来到了人烟稀少的野外。眺目远望,只见树林阴影里,一个女子骑着一头黑马,慢悠悠地往前晃。准确来说,那也不是一头马,它的样子像马,但却有一对梅花鹿角,它的尾巴上还挂着一个金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一个高大的男子跟在她的身旁,一路跟随。
“你说的是他?”贺琅姝的语气尽是质疑,“怎么可能嘛!”
的确,一夜之间,他的变化天差地别。正因为如此,石头城的族民压根没有由他联想到昨日那个被众人唾弃的囚犯。
可是,他的眼神,不会骗人。
这么想着,九畹即刻加快了步伐,拦住男子的去路。
男子抬眸看着她,眼里有一瞬的激动,然后缓缓俯身,恭敬地朝她鞠了一躬,应该是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真的是你。”九畹心里松了一口气,上下仔细打量着他,“你身体无碍了吗?”
男子点了点头,露出一道憨厚的笑容。
此时,鹿马上的女子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望着两人。男子瞟了她一眼,乖乖地走到她的身后。
“是你!”贺琅姝看清女子的真容,不觉呢喃出声。
九畹回头看她,“你和她认识?”
“她就是昨天订了两间客房的丑——”贺琅姝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女子凶狠的目光吓到。
“你们就是劫走他的人?”
“是。”
女子嘴角轻勾了一下,声音薄淡无情,“你们有何目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只可惜,他如今是我的人。”
九畹完全不搭理她,径直朝着男子问道,“是不是巫后把你抓起来的?”
男子摇了摇头。
“那你真的要偷金商符?”九畹继续问道。
男子又摇了摇头。
“他是个哑巴。你能问出什么?”女子睥睨了九畹一眼,冷哼一口气。
“哑巴……”九畹望着男子,怪不得昨日在高台上受尽侮辱,他也一句怨言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九畹的目光又望向鹿马上的女子,直接问道,“是你治好了他的外伤。你叫什么名字?”
“枫星。”
“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要保护的人。至此,他与你无关了。”
“我怎知你是好人?”
“你以为,你会是我的对手吗?”枫星讥诮地说道。
“不行。在我没要到我想要的回答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随你。”枫星用小腿夹了一下鹿马的腰背,继续向前行,男子一步不落地跟着。九畹和贺琅姝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也抬步跟上他们。
“你是怎么救的他?”
枫星仰着头,没有回答,可面前却浮现出在马厩救他的那一幕。当时看见他的第一眼,是他搭在马棚上那双枯瘦的手指。虽然千疮百孔,但仍充满求生的意念。她快步走进马厩,男人的头靠着墙,双眼紧闭,奄奄一息。她立刻抽出腰间的那柄鹿首曲柄铜短剑,柄首以鹿头为饰,鹿眼镶嵌红松石。剑面铸云纹,精雕细琢,巧夺天工。她在自己手腕上划下一刀,眉头不皱一下,紧接着她又把伤口贴在将死的男人嘴边。随后,她默念道咒语——“血为引,灵为契,血灵合一,生死不灭。”
原本枯瘦如柴的男人慢慢膨胀,身上的疤痕也随之慢慢愈合,没过一会儿,他缓缓睁开双眸,紧紧盯着面前的枫星。
他的眸子不带有一点异样的眼光。
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眸子,枫星忽然有了片刻的怔愣,但是很快,她脱离了这种情绪,并以狠厉的眼神以及尖刻的嗓音掩饰过去:“你是高山族的人?”
他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他拾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刻下两字:袁山。
“你不会说话?”
袁山点了点头,又在地上刻下三字:失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