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宫阁俨然。
那乐大侠昂首一望,只见头顶屋脊之处,正端坐着一名清俊男子,面色苍白、眼神清澈,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却正是那瓜州古渡口一别数月的于持、于大先生。
异乡人在他乡见,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乐飞鹏不由心中大喜,当下纵身一跃,跳了上来。
“渡口别后,转眼已是新年,本道江湖渺远,相见无期,不料今日在此相见,于先生却是何时来的京城?”乐飞鹏拱了拱手,喜道。
“在下本就随意浪荡,漫无目的,闻得京城繁华,便自来了。倒是乐大侠,缘何在此啊,是近日来的,还是,一直未走啊?”于持微微摆了摆手,轻声笑道,说话间延伸朝远处一瞥,意味深长。
“先生莫要笑话,在下数日前方才来的。”乐飞鹏神情略见黯然,说完沉寂讷讷。
原来自瓜州渡口分道之后,乐飞鹏等人昼夜兼程北上,回京之后卫去疾自去复命,乐飞鹏四人心忧梁成家人,遂速速告辞回乡去了。
不想那宝阳公主文萱于这一路相处,竟一缕情思缠绕在乐飞鹏身上,惹出后来许多恩怨纠葛来。
朔州位于大赵西北,乃是边地,紧邻西域诸多小国。
那方地域辽阔,然多是戈壁荒原,民生更是艰难。大赵开国前,乱世动荡,西北之处也多有变故,纷扰不止,文氏立国后多方开拓朔州方才略略安定下来,近年来大赵励精图治逐渐强盛,朔州等边地借由西域商道,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西北武风炽盛,乐飞鹏家中世居朔州武安府,乃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武道家族,若非如此,也不得在那贫瘠之地安定传承至今。
到得乐飞鹏这一代,虽然世道渐趋太平,但乐家传承不绝,乐飞鹏更是天资卓越,年不到三十,竟将家中的“狂风剑法”练得出神入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兼性情豪爽、义气无双,于江湖间闯荡之际广交好友,与数名意气相投的兄弟合称“河朔五友”,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的名声,他自己也得了个“飞剑客”的雅称。
唯有一桩事情,乐家长幼皆心中忐忑,身为这一代的长子长孙,乐飞鹏整日价不是与兄弟一起勤修武艺、熬炼筋骨,就是出门游历江湖、行侠仗义,年近三十仍是孑然一身,家中每每提及此事都心焦不已。
乐飞鹏自己倒是毫不在意,纵意江湖山水,好不快活。
此番却有不同,宝阳公主生得姿容秀丽,出身皇家却师从江湖名门前辈高人,虽则偶有刁蛮之气,然则行事做派恢弘大气,不善作伪。
是以,乐飞鹏怎会不知那文萱的一腔情意,只是念及江湖庙堂之隔,有如天差地远,心中激荡,匆忙间远遁朔州罢了。
此时见得乐飞鹏期期艾艾,浑不似往日里豪气干云的西北大侠,于持不由心中哑然失笑。
实则于持与那文萱也略说过几句话,此番于邯都流连的这些日子,城中固然熟了几分,皇宫大内也是又去了几回,总能遇上那名曰“林云生”的妙人老乞丐,也见得那皇帝、皇子公主数次。
以他观之,当今皇帝本就出身草莽,登基数十年权威日重,然本色未去,宝阳公主也有江湖背景,又是那皇帝爱女,因此即便二人有了些情义甚至双宿双栖了,于老皇帝而言,只怕也不甚在意。
不过情之一字,于持尚未涉之,即便在那迷梦之中见多识广,在他此身而言,却可说得上是“只见过猪跑未吃得猪肉”了。
当下也不点破,于持话风一转,问道:
“去疾小兄弟可在,你那几位老兄弟可有来京?若是有机会,当谋一醉矣。”
“北狄边关不可无主事之人,我那卫兄主持回雁关诸事,去年受伤之后身体仍待休养,去疾已回北地了。至于宁家兄弟等人,此时应仍在朔州。在下此回……乃是孤身前来的。”
“哦。”于持神情淡然,语气之中却有些揶揄怀疑之意。
乐飞鹏面色赧然,悠然长叹:
“因为有人对我过,邯都盛景,以上元夜为最……”
于持心中了然,不为已甚,乐飞鹏却觉得自家不小心露了心迹、失了分寸,强自转言道:
“若非见识过于先生惊人手段,我等只当先生乃是一名进京赶考的学子。再有两月,便是礼部试,先生当真不是来赴科场的?”
“哈哈,自然不是。”于持笑道,“不过说起春闱,十余载寒窗苦读,成败在此一举,此刻那几位朋友,想必正在秉烛夜读吧。”
状元居位于邯都东城城隍庙附近,此处环境清幽、闹中取静,离考院书市皆不甚远,乃是邯都一处鼎鼎大名的客栈,概因十余年来,于此客店居住应试的学子多有金榜题名之人,甚至出了两科状元,东家随即将客栈更名“状元居”,之前的名字倒是无有提起了。
今年又值礼部大考,状元居中多是南北各处赶来的考生,有赖往日威名,店中早已客满,就是后院柴房,也住下了数名寒门学子。
天寒露重,夜近三更。
状元居的后巷,两条身影飘飘悠悠的晃了进来,二者身穿皂袍,头戴红帽,脚下是厚底快靴,一人左手握刀,另一人却是腰间缠着一条铁链,二人行动迅速、无声无息,仔细一看,此二人却是飘在半空中的,无有任何借力之处竟自穿过了状元居的后墙,出现在院中。
跨刀那人言道:
“宋兄,你看今年状元居中这些人如何,当有几人得意、几人落榜呢?”
“张兄,此等事情你我哪曾知晓。大人让我等巡游之时来此处看看,你我来瞧瞧便是,却去哪里知晓谁为座上客,哪个又是榜下人呢。”那环链之人回道,
“不过我尚在阳世之时,不知何处听得有老夫子曾说,读书有成之人自有浩然正气,后来咱们城隍公也说过‘道有道意、神有神气’,向来真正有能耐的,定有不凡之处吧。”
“嘿嘿,宋兄说的有理,你我等看看,不成便回罢。”
院中无人,这二人说话之间并无约束,却无人听得声音、看得人影。
原来此二者却不是人,乃是东城城隍庙中的两位夜游使者,专司这东城一带巡查,若有神异鬼怪须得即刻上报处理,以维护阳世阴间规矩,不得失察。今年春闱大比,这应试考生向来是鬼狐妖异之类的重要目标,是以这二位夜游使不敢稍有怠慢。
二者说话之际,忽见得二楼有一房间窗户间灯火摇曳,隐有荧光透出。
两位夜游使心中一惊,双双升起,朝那窗户飞去。
屋内灯火暗淡,只见一名年约三旬的微须男子,相貌英挺、身着儒衫,正一手拿书一手握笔,在昏黄的灯火下夜读,偶尔毛笔蘸一蘸桌上砚台中的墨汁,在书上写下或长或短的一两行文字,偶尔又放下书本,低头冥思。
旁人不觉,但在此二位夜游使的眼中,这儒袍男子的身上,正气勃发、荧光灿然。
二人对视一眼,齐声言道:
“此定是个学而有术的,速速回报大人。”
翌日东城的城隍街上,京中商贾、外来考生络绎不绝,于城隍庙里进进出出,但见香火繁盛、烟雾袅袅。
庙中正堂,城隍公塑像面色严肃、威风凛凛,双目如电般炯炯注视着堂中院内来往的人群,左右文武二判官、堂下数名日游夜游、三班衙差分立两侧,进出的香客无论富贵贫贱、卿相白衣,皆是面色严谨、一脸虔诚。
堂前一方大鼎已被磨得发光,里面插着数不清的细香,参差不齐的燃烧着,烟色飞腾,浓厚的烟气四散开来,更添得这院中多了几分肃穆的气氛。
一名老者正自昂首肃立在鼎前,身着深绯色的宽袖长袍,面色红润,眼神不怒自威,此时细捋着长髯微微点头,看着院中堂前虔诚的香客们。
“这位长者请了,在下于持有礼,见过长者。”蓦地,长髯老者身边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老者闻言侧过身去,脸色大变:
“你是何人,却如何看得见我?”
于持微微一笑:
“长者说笑了,眼睛生来就是看人看事的,我却如何看不见你老人家?”
长髯老者面色一肃,就欲发作,定睛一看,这年轻人看似平平无奇,却面色微微泛白、眼神深邃,身边似有清气环绕,气息俨然,叫人看不清深浅。
只听得这年轻人又说道:
“长者莫怪,在下玩笑之言。不瞒前辈,在下修行未久,却是有事求教,还望前辈勿怪。”
片刻之后,城隍庙外清风酒楼。
此处离城隍庙不过百步距离,耳边游人喧闹,鼻间烟气袅绕,于持和那庙中长髯老者正坐于二楼临街的一处雅座,桌上数碟瓜果糕点,两人跟前茶水齐备,热气缕缕升起。
“这位先生,你把在下邀至此处,不知有何贵干?”小二方自下楼,长髯老者面色一整,看向对面端坐的于持。
于持也不着急,右手朝老者微微示意,将自己跟前的茶杯端起,微微喝了一口,不疾不徐的说道:
“在下方才失礼了,不知这位城隍公如何称呼?”
长髯老者愕然一愣,未料到这年轻人惊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
城隍虽是神灵,但说到底不过是人死后的鬼魂而已,城隍庙中神像肃立,实则都是泥胎木偶罢了。
如若有人生前有所成就,为世人所传颂,天道有感,则有可能自莫名中降下神箓,贤人得之后可成一地城隍,主一方阴事,在自家所辖地域、尤其是庙堂之中,自是法力强盛,可以威压不服、镇平鬼怪,但若说有多深的修为法力可以力敌修行中人的话,却是未必了。
只有那些修行日久、见识广博的神道之士,或是权柄扩大之后,可能偶一为之乃至跨域执法、镇压邪魔。
而眼前这年轻人,一脸淡然、莫测高深,长袍老者沉吟半晌:
“先生客气,在下方世平,不过这东城城隍庙中一小神罢了,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于持缩于袖中的双手微微抖动,后背似有冷汗渗出。
修行这些时日以来,于持身内法力并未有多么精深,加之他少有与人争斗,前者与那黑月湖中的血衣门邪修交手之时,不明太多法力运用之道,只是全力出手而已。
近来数月间日日修持,倒也有了些进益,胡乱整理的几门术法已是可以粗略用上了,除夕之夜于西山上的收获甚大,自此已然可以感受到一些神异、看到一些诡秘之处,当前最缺乏了解的,就是东苍洲陆各方势力的深浅和自身所处的境界了。
方才于庙中看到这位老者,于持实则并不笃定,闻得一种奇异的檀香味,眼中见得此老身上似有神光,遂贸然脱口而出,听得老者确是这东城城隍,不由略微后怕,当下稳了稳心神,道:
“于某见过方城隍,在下多有叨扰。不知,城隍公此处,可方便借一些外道杂说、奇趣怪谈之书册,阅后即还,多谢多谢。”
那方城隍闻言不由微微发怔,原以为会有多么难以达成的要求,只是需要一些杂书怪谈,却是大大出乎了老城隍的意料。
沉吟许久,那方城隍又小心抬眼看了看犹自彬彬有礼、淡然处之的于持,只道是哪方世外高人的后辈子弟,修为不浅却常识浅薄,遂慨然应是:
“于先生,在下履任这东城城隍不过十余年,年岁尚浅,不过,先生所说的这般杂书奇谈,那处却也有些,在下这便吩咐文判整理一二,择日送于先生。再者,在下只主管这东城,回去禀明上官,看能否再搜罗些一起送来。先生说还,却是不必了,本就不是什么出奇物事,着手下人抄录留存一份就是了。不知于先生,何处驻脚?”
于持不由大喜,莫名有一种去店里买东西,当家的不在看店的小童便宜出手的感觉。
京城东城的城隍公,权柄已是甚大了,放在于持那昭阳安远地界而言,皆是他们的上官了,当然,得是昭阳府和安远县的城隍庙中真有主官才行。百十年来天下不靖,生民自家都顾不上,哪还有余力去供奉神灵,整个东苍庙观百不存一,怕是只有极少数的安稳地界,城隍庙稍微好些吧。
眼下大赵立国未过太久,这天下各州府县城隍阴差,缺额当是不少。
当即于持拱手为礼,以茶代酒,谢过了这方城隍:
“在下暂居这庙前育英坊观仁巷,东来客栈,多谢方城隍。”
于持了了心中一桩心事,方城隍也舒了口气,二人放下各自心思,说起些文人轶事、南北风物,一番交谈之下,竟是聊得越发入巷。
方世平更是确信,这名为于持的年轻修行人定是出身不凡,甚至其人本就是个不世出的高人,只是面目看着年轻也未可知。
之后数十日间,方世平分遣日游、夜游诸使先后给于持送来三四批书册,皮质、竹木乃至玉质不一而足。
一人一神于那清风楼又见了两回,倒也多了几分交情,深谈之下,方城隍却是愈发看不透于持了,言谈举止间反而多了几分拘束。
于持将那送来的各种书册一一翻检,多是些鬼狐杂说、荒诞不羁,却比往日自己看到的更加诡谲神异、甚至有些香烟露骨。
不过,倒也却是捡出了几册有意思的来,与晨阳子留下的游记、传说不同,计有《通幽录》三卷,主说魂魄鬼神之异、降服之法等,又有《东苍洲陆游仙传》数册,尽是些仙道神人传说,确有些写实可取之处,凡此种种,不过看来都是年代久远、有些三佚不全了。
除此些之外,竟还有几册世俗武功,剑掌轻功暗器之类,于持略看了看,的确非凡,放在如今江湖上,可能称得上绝学了,势必引得腥风血雨不可,于持遂一起收了。
春闱将近,某日夜间,约莫三更时分。
于持正在客栈房间细细研读那“通幽录”,灯火微微一阵晃荡,听得一夜游使在窗外轻声唤道:
“于先生,今夜庙中考城隍,我家大人着我二人相请,先生可有意前去一观?”
于持一听声音,正是那日送书来的夜游使之二,唤作“张大”“宋二”的,当下略作收拾,随二使去了。
走入城隍庙中正堂,那二使朝于持摆手示意,然后往神龛下一钻,一阵淡黄波纹泛起,两人已消失不见,于持“啧啧”称奇两声,当下也不犹豫,迈步往那波纹中行行了过去。
入目之处仍是一处院子,隐隐与白天的城隍庙相仿佛,正殿后堂、东西两厢各有偏点,只看来更为宏阔宽大一些,各处屋角房檐隐现玄光,令人顿生敬畏之感。
殿后一处平地上,摆着三两幅桌椅,已有两人在座。略高处,那城隍公方世平正襟端坐,左右文武各司俱都在座、地上四角立着数十名巡游、衙差等等,方世平左手略前处空着一张椅子。
见得于持前来,方世平领着众人迎他坐下,略用了些茶水吃食,于持叹道好似与白日所食之凡物也无甚差异。
盏茶的功夫之后,门洞之中,两名夜游使有领来一人于平地上坐下,发下数片黄纸,这考城隍就此开始了。
于持坐于一旁,看着这好似与阳间科场别无二致的考城隍,心中不由觉得好笑,阳间阴世、过去未来,好像都逃不掉这考试,不知这几人被引来这城隍庙考试,其阳世身是死是活了。
无聊之际,于持看了几眼这几位倒霉催的大才,蓦地眼前一亮,原来最后进来这人,居然是才分别不久的那柳园、柳书生。
柳园正看着桌上的考卷,下笔不停,丝毫未有留意这身旁监考的一干人等。
约莫两个时辰后,那柳书生放下手中毛笔,舒缓了一下手腕,望阶上一望,看见于持在座,不由得大吃一惊,面露异色,转瞬间又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一声金磬响过,此次别开生面的考城隍结束了,数名巡游将书生送至偏殿休息,方世平着文判等人去看卷,自家陪着于持在正堂坐下,略略聊些近况、说些趣闻和修行之事。
片刻之后,那文判堂上回报:
“大人,这几人文章皆有可取之处,尤其是那名为柳园者,其文言之有物、笔墨酣畅,更兼对法条明晰无比,判词准确无误,可为我阴司文判书吏。惜乎,其人目前神清气足、三魂安定,当是阳寿未尽。”
方城隍闻言,说道:
“如今阳世渐趋太平,百姓安居。我阴司却是担了莫大的干系,百十年来战乱饥荒,处处孤魂野鬼、凶尸恶灵,流毒甚远啊,我阴司建立未久,目下正是人手不足之际,尔等有何建言。”
文判等人闻言面面相视,皆讷讷不语。
方世平怒喝一声,转头对于持说道:
“于先生见识深远,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于持微微颔首,细细思量了半晌,言道:
“或可取阳寿将尽之人暂时代理,待其人阳寿今后再行职责。另外,一应杂事,或可与凡鬼之中择其合用者佐之。文则取其良善和睦之人,武则用那端方武勇之士,或可助城隍公及诸有司一臂之力。”
方世平沉吟片刻,道了一声“善哉”。
晨曦初露,状元居二楼。
柳园自床上悠悠醒转,旋即摇头失笑,只觉昨夜之梦太过荒诞,又是阴司、又有城隍,居然还看到了于持,不知是何情由。
午间,店中小二送来餐食之时,同柳园说了一件奇事,邻街坊巷,有一逾天命之年的考生,近二十年来屡试不中,昨夜突发心疾,竟自去了,目下店家正报官府云云……
柳园闻之,念及梦中一番遭遇,心下惊骇,茫然不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