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差人去陈府送了拜帖,陈祖回口信让文道和邵忆明日同去北城陈府。邵忆近日家中买卖不大顺遂,本想立秋时折价赚个人气。想了想,还是决定和文道一同去陈祖府上。“你要见着陈家小姐了,可别失态,我还是陪着你去吧。”
文道最怕的就是此事:“什么小姐,十三四的孩子罢了。”文道嘴上说的随意,心里却有三分忐忑。
邵忆:“十五了。也就是世家小姐,换成寻常人家,已开始张罗嫁妆了。”
立秋当日,文道和邵忆一早就去了陈府。见陈祖亲自在正门迎着。文道连忙行全礼,“世伯,小子狂妄,和人起了冲突,被罚在山上一月。误了和世伯的约,惭愧惭愧。”
陈祖笑着说:“无妨,我接到邵家小子的信,也不耽搁什么。他却没说你是打输了还是打赢了。”
文道脸一红,“小孩子打架,哪有什么输赢。”
邵忆笑呵呵的说:“世伯,大约是打赢了。先是揍了东青王世子个大花脸,又和人家侍卫打个平手。”
陈祖将两人让进正厅,听了邵忆的话,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孔家老哥怎么让我邀道儿吃席。”
“孔家?”文道不解。
“你打人家之前,那世子先在青楼和孔家人打了一架。都打到司律院了,孔家有些忌惮东青王,就忍了忍和解了。”
邵忆问:“孔家不是京中世家,为何忌惮东青王?”
陈祖:“孔家主要做车船的营生,各地多少都有点产业。东青王手伸不到上京来,在東和还是能随意拿捏个商贾的。不过,说起此事,我倒有些个消息要问邵小子。道儿,你让管家领你去后院,曼曼和娜娜今天也过来了。邵小子,你跟我来。”
文道也想听听是什么事,管家却来把他领了出去。陈祖与邵忆在前厅对坐。陈祖说:“我在城里有家铺子,也卖些个西京的毛皮珠宝,离你家的那个不远。掌柜的跟我说,这个月似乎有人暗中作梗,要败你家生意?”
邵忆没想到陈祖说的竟是买卖上的事情,施礼道:“多谢世伯关照,铺子近日确实不顺,不是闲汉来生事,就是有人在售出的货上动手脚来坏名声。我本想借着立秋时节折价抬抬人气,又觉着天热起来,毛皮出的也慢,就放下了。”
陈祖:“你是极聪明之人,想没想过,个中缘由?”
邵忆摇摇头,“想过,我猜是哪家同行,清明时我给珠宝赋诗叫卖,生意不错,或是哪家生了嫉妒之心,故意来折损我。可几次试探,都没有定论,世伯可知道消息?”
“按我那掌柜的说法,不是同行。京里不兴毛皮,铺子不多。珠宝生意,哪家没个靠山。这等下九流的法子大铺子根本瞧不上。我是担心,会不会是道儿和東和人生事,那些人一时动不得道儿,想在你这找些麻烦。”
邵忆听了,恍然大悟,他昨日自己刚说过文道,报复不了你可以报复你身边之人。自己道理是通透,可事到眼前,却一丝一毫没往那边想。连忙又起身施礼,向陈祖求教。
陈祖:“若是寻常商贩用这等法子,把寻事的人抓住问个明白。找个受人敬仰的大户商贾组个饭局你去喊个冤枉,轻则赔你些钱财,重则买卖都干不下去。”
邵忆:“抓人?自己抓么?”
陈祖点头:“哪个大铺子没点这种手段,所以我说,玉石珠宝铺子没人用这法子。只是若不是寻常商贩,真是東和人在后面使诈,就没这么简单了。商铺之间做这等下作之事,是由德高望重的老人儿聚起一些同行来说道。不走官府。”
邵忆思索片刻,自己毫不得法:“那晚辈如何是好?”
陈祖:“抓还是要抓的,生事的人逮住,连人带物一起逮住,问问看。就算是東和人,他们也是找的地痞行事,看看对面说法。”
邵忆点点头,“晚辈谢过世伯,还是我生疏了。”
陈祖:“你那方便动手么?用不用我帮你抓人?”
邵忆:“晚辈先自己试试,能得世伯指点已是大恩,岂敢再劳烦世伯。”
陈祖:“年轻人愿意自己闯是好事,倘有难处,无需见外且来寻我。”
陈祖早年在西京军中,后抵御西迟有功,升官寻了个置办军需的差事,与当地巨贾邵家多有往来。回京成为一家之主后,也长和邵俨往来。虽不如和文生那般战场上一起搏命的交情,但也称得上莫逆之交,况且陈祖是挺喜爱邵忆这孩子,才让自家南城商街的掌柜多多留意。
文道随着管家来到后院,远远见一名少女在花丛中玩耍。虽已立秋,正值酷暑,少女仍旧穿得端庄,蓝裙青衫,还做了发髻。只是这少女却在花丛中蹦跳,像是一只蝶儿。
少女见了管家和文道,跳了过来,不待管家和文道开口,童声稚气的说:“你便是与我姐姐有婚约的那个什么文公子?”
文道莞尔,管家连忙说:“文公子,这是我家二小姐陈娜。二小姐,文公子是贵客,不可唐突。”
文道合了手行礼,说:“正是在下。”
陈娜歪头打量了一番文道:“别人议论你打了東圭,我还当是个英武好汉,怎么也和酸腐书生一样。”
管家忙对文道说:“公子勿怪,二小姐生性活泼顽皮。”
文道倒是被陈娜逗笑了,说道:“活泼最好,来日我带你骑马耍枪,咱们不做那酸腐的读书人。”
陈娜听到骑马,和文道小时候一般无二,欢呼雀跃。“你说话可算话?”
“那是自然。”
管家问陈娜:“二小姐,大小姐人呢?”
“姐姐在屋里看书,我领你们去。”陈娜拽着管家的衣袖,一路蹦跳着往深处跑去。可怜管家年事已高,被拖着有些踉跄,文道紧走两步跟在后面。穿过假山花丛,来头后厅,一个与陈娜一般打扮的少女端坐在厅中看书,大门开着,盛夏的阳光流淌进屋内,在少女的面庞上熠熠生辉。
“姐姐,姐姐,文公子到了。”
屋内少女抬起头,比起陈娜的满脸稚气,姐姐面容冷峻清淡许多。起身屈膝行礼,开口道:“陈曼见过文公子。久闻文公子大名。”
文道一愣,这姐姐与妹妹错的多了点,也忙行礼说:“见过大小姐,在下有什么名竟有幸能让大小姐知晓。”
陈曼语出惊人:“先是在司律院堂上巧舌如簧,再在戏园和戏子儿女情长,上月又和人斗殴被禁足。公子到京日子不长,名气可一点不小。”
文道被呛的是哑口无言,只能强作笑脸,半天憋出一句:“确实是在下鲁莽。”
管家听了,愁的转圈儿:“大小姐,文公子他不是这样的。”
陈曼还是一副冰冷模样,“小女子出言无状,文公子海涵。你我既有婚约,我便多嘴了两句。兑州多兵事,但上京城文雅,公子再多待些时日,就好了。”
陈娜插嘴说:“可别学成那些个酸腐书生的样子。”
刚被禁足反省,昨日又被邵忆教训,邵忆此时少了几分锐气。对着这个一直心里有眼前无的少女,竟不知如何是好。
管家圆场说:“公子小姐快坐,哪有站着说话的。”
陈曼提了点声音:“琛儿,给文公子上茶。”
偏房出来个和两姐妹一般打扮的丫鬟,连发髻都一般无二,快步走来。放下茶器,细细打量着文道。陈曼说:“琛儿,不得无礼。文公子见谅,琛儿与我和娜娜亲如姐妹,也一直想见见公子。”
文道忙说:“不妨事,不妨事。”说完也不知所措,只好抓起茶碗抿了一口。闻之无味,入口清香。“这临江津泡的甚好。”
陈曼一抬眉,“公子还懂茶道?”
文道摆手,“不懂不懂,只是喝着和寻常的不同,许是用了别样的水。”
陈曼好奇起来:“公子可猜猜,用的是什么水?”
文道在京戏园待得不少,总听掌柜的和邵忆谈茶。虽然自己从未上心,右耳出的不少,所幸左耳进的更多。“用的河水,不过不是煮沸了直接泡茶,而是煮出水汽,水汽在静下来。少了分河水的生涩。”
陈曼略带吃惊神色:“公子过谦了,这可不是不懂茶道之人想得出的。”
莫不是和二哥一样的性子,文道似乎抓到了一点这大小姐的脾性,搜肠刮肚,和陈曼聊起茶来。
陈娜觉着无趣,拉着那个琛儿跑出去玩了。老管家长出一口气,远远在一边候着。
文道:“比起这水汽凝结之水,大小姐可以试试深井水,或许能多一丝甘甜。”
就在文道要词穷之际,陈祖从前院过来了。陈祖笑道:“曼儿,今日不错。还以为你要冷落人家。”
陈曼:“爹,文公子于茶之一道有些见解,女儿向他学学。”
文道见了陈祖,长出一口气:“哪里,大小姐才是博学,我不过班门弄斧。”
陈祖:“走吧道儿,曼曼和娜娜你都见了,咱们吃酒去。”
陈曼屈膝施礼,陈娜却抓着文道的袖口:“说好的,你可不许抵赖。”
文道如蒙大赦,和陈曼行了礼,向陈娜保证不耍赖,连忙跟着陈祖回到前庭。邵忆没进人家后宅,在赏玩书斋里的字画。
陈祖:“我老来得女,也是娇惯了些。”
文道:“世伯哪里话,大小姐知书达礼,二小姐活泼可人。”
陈祖嘴上说娇惯,提起两个女儿,神色里满是慈爱:“娜娜吵着你要什么呢?”
文道:“我随口说了带她骑马,二小姐许是记在了心里。”
陈祖:“骑马,那可了不得,上次她骑马,没给陪着的丫鬟伙计累死。”
三人在前庭围坐,下人摆好宴席。陈祖的意思是,还想让陈曼去寺里修持。但陈曼今年十五,明年去修持,三年后十九岁出寺了再出嫁,就是要文道出了太学再等两年,想看看文道的意思。文道自然觉得理所当然。陈祖得了文道应承,要给文生写信。
陈祖几杯美酒下肚,话也随意了一些:“道儿,要不要我写上,劝你爹让你先纳个妾室。”
文道忙摆手:“不要不要,世伯真写了进去,我定是要被我爹责骂。”
几人用过了午膳,邵忆拉着文道起身告辞,说是去看一眼铺子里。陈祖也要带着两个女儿回城外庄园。路上邵忆却随口托辞,没有告诉文道买卖上的事情。文道回想起自己那未过门媳妇的话,对这十五岁少女,竟有了丝畏惧之心。
回了宅院,下人说是接到了汪笙等人的口信,让文道晚间若是无事,便去汪笙府上。邵忆说:“你且去吧,我正好去铺子里瞧瞧。”
文道却摇头:“时辰尚早,去了他们几个不在如何是好。二哥你先别走,给我讲讲茶。”
邵忆笑了:“怎么,你那位大小姐喜欢,你就这般上心?”
文道低声嘟囔:“总不能让个小丫头欺负。”
邵忆:“呵呵,你这临时抱佛脚,到时可容易露怯。况且,下次万一不聊茶道,聊琴棋书画怎么办。”
文道大窘,他总觉得琴棋书画是享乐无用之事,事到临头,竟为此被一个小姑娘难住。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要伴终生之人。
邵忆见文道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说:“这琴棋书画诗酒茶,本没什么所谓的道,自己喜欢,能乐在其中就好。难不成,喜欢听琴的,必然要善于弹奏么?你无需刻意,只随本心,倘有喜欢的,就稍加探究下缘由。日子久了,自然就精通了。”
文道想了想:“只随本心,我本心就不喜欢如何是好。”
邵忆:“悦耳琴声,丹青妙笔,谁不喜欢。你缺的是一点体察之心罢了。”
文道也似懂非懂,捻起桌上茶碗,轻轻品了一口,又一口喝光:“哎,还是这豪饮痛快。”
将夜,文道去了汪笙府上。下人请进文道,去唤来汪笙。甄智九方锦和曹桦都在。几人刚从外间玩乐回来,见了文道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纷纷揶揄起来。文道无心跟几人扯皮,叫道:“二哥把我喊来,到底何事?”
汪笙:“什么事情都不如你那陈家大小姐有趣。我可是听说过那陈大小姐的才名。陈家家世,想要攀附拉拢的可大有人在。现在是打着铁骑军帅府的名号才没人敢上门。三弟你要是不满意,可有的是人排队等着呢。”
甄智许是被这群人笑话多了,这会儿倒做起好人来:“二哥,快说正事。”
汪笙说:“大哥给咱们寻了个好去处。只是这地方,你若不去,光我们几人太也无趣。”
“什么地方?”文道好奇。
汪笙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北城校场。”
文道:“校场?不是叫城北校场么?”
汪笙:“两个地方,北城校场在城里,狭小了些,才在城外又圈了个大的。大哥找皇子殿下,请了令牌,明日咱们可以去校场骑马。”
一听骑马,文道来了精神。自从进了上京城,都是驽马碎步颠着,连一次纵马驰骋的机会都没有。上一次放开了跑,还是和几个西京军士在十里亭前比试。
瞧见文道喜悦神色,汪笙说:“大哥说了,秋狝咱们都要参加。与人拼斗太也危险,就比骑射。明日一起去练练,你也给我们露两手。”
甄智等人也很是期待。文道嘴上说着生疏了,心里也急着奔驰一番。几人用了晚膳,追着文道问其陈家大小姐的事。文道将实情粉饰一番说了,他粉饰的倒不是自己,而是陈曼。毕竟第二句话就把自己堵得张不开嘴,怎么想也不像世家小姐所为。几人中,汪笙和文道一样,已有婚约,甄智九方锦和曹桦都没有。汪笙要娶的,也是世家的闺女。
“端王爷的孙女,算起来,是大哥的远房表妹。”
九方锦说:“不得了,攀上皇亲了。”
“哪门子皇亲,驸马不曾出仕,端王爷没有儿子承爵,我才能高攀上人家。”
大宁惯例,皇帝平辈兄弟才能封王。当今陛下万拢登基后,哥哥领端王爵,弟弟领昌王爵。但端王爷获封后不久就死于南方瘟灾,只留下一个女儿。端王女儿和天劫教一个比丘生了情愫,彼时虽然比丘已可以成婚,但现世佛年迈,不曾婚娶。一众僧侣也不敢逾越。那比丘为了娶端王女儿,只能还俗。陛下赐名万青,取情字之音,认可了两人的情投意合。昨日比丘,今日驸马,但万青还是念着天劫教之事,不肯出仕。两人只守着端王留给女儿的家业,也算是富贵人家。两个儿子已经剃度,入了天劫教。剩下一个小女儿,取名万景,视作掌上明珠。汪笙父亲登门求亲,陛下请昌王爷做的媒,将万景许给了汪笙。只待汪笙出了太学就完婚。唯一让人意外的,是万青肯送两个儿子去做比丘,却不肯女儿去寺里修持。
“可曾见过?”文道问。
“见过几次,一般大家闺秀模样。”汪笙见众人还有关切神色,“赶紧休息,大哥说校场要早早去才寻得到好马,赶在我爹回来前,还能少受他些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