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青拖着长长的影子,路灯一闪一闪,黄光在灯罩中跳动。春天的夜里有自己的烟花。街道边的绿植里藏着窸窣,泥土散发腥气,露水打湿袖袍,他的制服被阴影拉长、垂入黑暗的深渊。
漆黑的衣服融合了影子,地面上摇曳的,究竟是影子?还是衣袖?
医院楼下有一个小花园,他穿过街道,道路尽头灯火稀疏,他竟然打了个寒颤。
风轻轻吹,细松刮过头顶,勾下皂青些许毛发,大理石圆坛里,箕踞着一团黑乎乎的乞丐。为什么叫他“一团”呢?因为那个人实在臃肿肥大,捡来的羽绒服跟军大衣像金字塔把他堆砌成小山,凌乱打结的头发下藏着一双浑浊的眼睛。
他走更近,那乞丐眼便愈亮。
“你好。”居然是乞丐先说话。
皂青干张嘴,诧异咽回肚里:“你……看得见我?”
金字塔晃一晃,乞丐似乎是在点头:既然你看得见我,那么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呢?”
皂青鼻子“哼”了一声:“夜晚不睡觉,为什么在这里游晃?”
流浪汉低头端详着,除了拥簇在身上的臃肿衣物,他周围还散落很多零碎物件——都是他从垃圾堆里捡出的好东西,他用旁人的废物装点自己的世界,孤独温暖了他的身体,路人看他的目光是舞台上的聚光灯,在这小小的喷泉中,他是两平米的国王。
“如你所见,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晚上就在这里睡觉。”
“我想,朝廷还不会坐视一个流浪汉在公园里生活。”
皂青缓缓驼下脊背,一枚细长的红片探出袖口,在乞丐看不见的手背后,他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那是当然,正如火车上都是买了票的人。”
乞丐开了个晦涩的玩笑,然后严肃的说:“我不久前才来,这里背阴,树又高又密,除了一些无聊的人,没有人注意到我。”
“既然你看得到他们,又怎么认为他们看不到你?”皂青用同样的话诘问他。
“因为他们从未在乎过我,我亦冷眼旁观着兴衰。”他面带微笑,只是有些冷酷。
“我懒得与你争论,既然如此,你睡觉吧。”
于是皂青转身欲走,路灯照得人影散乱,黑暗到看不清轮廓的脚踏过枯叶,在忽闪忽闪的光线默默离开。
影子越拉越长,直到乞丐面前停下。
林中弥漫着木香,枯叶断裂发出的“咔嚓”声轻轻。乞丐猛的抬头,迎上皂青墨绿色的目光。
两人近若咫尺,头顶的路灯骤然明亮,这次是远处的灯火熄灭,于是影子取代人形,人型成了阴影。
“你,还是看得见我。”
乞丐歪头笑:“我不明白,难道你穿着什么隐形衣?可就算如此,我还是看的到你啊、你的脸、你的身形、还有……你的影子。你和我没什么区别,那么你为何警惕呢,我惹你生气了嘛?”
皂青扫了一眼自己和影子,那里正黯淡地浓烈,使人分不清人与影的界限。
地府、或者说阴间的公务员出外勤都是这样,为了避免对阳间造成困扰,可如今被一个乞丐简单说穿。虽然不是高明的手段,但足以使皂青怀疑,眼前这个乞丐是个遮掩身份的强者。
而且是两次。
乞丐向他微笑:“你这件衣服真怪,高高的黑帽子,长长的黑袍子,甚至还有细细的黑袖子。”
皂青伸出青灰色的左手,在二人间的大理石徐徐擦开一道灰尘,于是大理石面出现两束目光。一道绿、一道黄。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
乞丐明显愣了一下。
刀鞘摩擦声骤起!令人心悸的厉叫被人捏烂,温和的夜沸腾了,煮开的不止试探,还有短兵相接时的杀意!
深夜,在树丛掩映的花园中、在初春寒冷的深夜里、一具尸体孤零零趴在地上,手心还躺着一枚竹简似的红片。
路灯里,黄光眨眨眼,直至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