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那小姐回到家。关上大门,放下钥匙,褪去制服,她将出门的疲劳以叹气倾泻而出。
这趟远行东区,虽然百分之八十的路是以车代步,但还是出了一身香汗……或许是衣服裹太多了吧,她只好放下书籍前去洗澡。
女孩子的洗漱总要许久。而被安置在桌上的书中,有两人争论不休。
“他奶奶的,为什么要把现场的证物带回家啊!”
克罗利义愤填膺,忍不住痛斥这种肮脏的行径。
其实他刚才都已经规划了一切:该怎么闯出无人的警局档案室,随后凭借闪烁的光与精密的时间计算避开夜巡的督察们,最后恍若无人,悄然融入云集东区的夜幕,只留下堪称帅气的背影(美中不足的是只穿着裤衩),像一个不留功名的都市英雄。
他都快要想好自己的称号了,就叫“东城之王”吧!这样的话,既强调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还用“东区”这么个脏乱差的地方与“王”这一词语形成强烈对比,简直是天才之作!
结果……未曾想这督察居然能这么不道德,揣着书就往家里跑。你一个正经督察,怎么能比做贼的还不要脸啊?
哥们安慰他:“带回家的话,逃脱的几率还要大些呢。不仅见不着别的督察,万一真打了照面,他可能还会犹豫要不要上报呢。”
克罗利脑袋一偏,显然没搞懂:“为啥?”
“要是真逮住你然后上报,不就等同于把偷书的事儿捅出去了?”
“对——喔。”
克罗利顿悟了,自愧不如哥们的聪明才智。让“东城之王”滚一边去吧,他的心中此时又充满了光明的未来。
终于将洗漱完毕,带着云雾,塔那小姐走出浴室。她没有急着开始翻译工作,先转身走入书房,挑了几本《古语言辞典》《黄金时代——近现代古语言俚语》此类的书,再去客厅带上了木书。
书中,两人对于脱逃方式这一论题正进行激烈的研讨。
争论(比谁说话更大声)正被推向白热化,直至到达高潮。最终,二人准备以石头剪子布这个无比公正又充满竞技性的博弈游戏裁定接下来的行程目标。
忽视了重归摇曳的空间。
通过沐浴摆脱睡意的塔那小姐此刻精神万分。度过了初入第二日的疲倦,她摩拳擦掌,准备通宵。许久没有过这般热血沸腾的感觉了,塔那在心中暗暗握拳,一定要在这本书中有所发现,好让这个案子真正谢幕!
石头……剪刀……布!
手臂奋力挥动,摆出相异的姿势。克罗利最终以石头获胜。他举起双手狂呼乱叫,但胜利显然没有完全冲昏头脑,他准备对自己的“立刻逃出计划”进行一些细节上的补充。
震动在加剧,被克鲁利的叫喊声盖过。
塔那——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又开始在行进时蹦蹦跳跳。
克罗利——没记错的话,此时他正激动得将双手举过头顶。
失去了两个着力点,他的身体于突如其来的摇晃中,将空间赋予的动量满满接下,随后,向前冲刺。
十分自然。
在这段向上减速的时光里,他唯一做的事情是转头看了一眼哥们,以茫然与绝望混杂的眼神。
哥们则用眼神回了他一句“爱莫能助”。
随后,开始加速。
“啊?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么主动——”
声音在空中延展,拉长,最后随着克罗利的下沉一并坠入黑渊。
哥们一脚踏在木板上,探出头听着渐远的声响,只得无奈走出木板,影从而下。
克罗利遨游于书页之间,从塔那小姐的腋下冒出,随后,如同子弹一般直直地发射。
分外轻松呀。此时,他似乎体会到辛勤劳累后疲倦的打工人去正规洗浴中心按摩时,那种别样的、松懈的快感。(去不正规的也挺有快感)
哦,还有失重的感觉,这一点比较特别。
可看着白花花的石头地板顷刻间逼近,一个被忽视的可能性闪烁脑中——毁容。这样撞上去肯定会毁容的吧!
克罗利顿时慌了神,他无助地摆动双手,想找一个合适的姿势遮蔽面门,却弄巧成拙,双手碰触地面时卸去大量垂直冲量——以向前划的方式。
这给本就迅猛的势头狠狠地添了一大铲子煤,克罗利小火车呜呜作响,以37°角冲向地面,最后用一个鼻梁骨刹车这一形式收尾。
“咔哒。”
室内静默。
……
书本们哐当哐当地砸落在地上,一本接一本。看着地板上一路画入闺房的鼻血迹,塔那杏眼圆睁,陷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
似乎,有个男的,从书里面飞了出来?还是个裸体男,还是个陌生人?
腋下的书本后知后觉,这时才将克鲁利身着的衣服一一吐出。袜子、皮靴、大氅、夹克、腰包、内衬……
剧痛和危机感叫醒了克罗利,他从昏迷中迅速归来,先是晕乎乎地甩去满脸鼻血,随后,转头对上了满天飞的衣服裤子与……一张震惊的脸。
他小声发问:“我这算……强闯民宅么?”
回应他的是尖叫以及全力一击。
克罗利被一拳k.o.。
呼吸,这种时候,一定要深呼吸。
塔那,要进对异科,这种荒诞事儿往后可定一抓一大把啊!怎么可以在这里就退缩?你早就舍弃了傍大款进豪门的路了,还在这装什么小淑女呢!
装个屁,根本没在装。塔那此刻只想化身云集一级退堂鼓大师,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可留个祸害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啊,赶去东区求援也太久了,人早溜得没影了,去西区的话,人家不一定理睬这事……
千万思绪在脑中飞逝,不过一个派上用场的都没有。
如果自己是埃德加,又会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呢?她凑近地上昏迷的男子,用裁剪整齐的书页戳了戳他的脸。毫无反应。男子甚至还发出不满的嘟囔,似乎对于睡眠被人打扰感到不爽。
在这期间,她终于想到一点:得先绑起来。
绳子,绳子呢……找遍房间的过程中,塔那看见了那堆被书本吐出的衣服,突然觉得,先搞明白面前这诡异的家伙是谁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放肆的笑吵醒了克罗利。
“厚礼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笑这么大声,反正他还在笑,笑得还越来越放肆。
克罗利本想狠狠叱咄发音源,希望他不要如此缺德,却在张嘴瞬间痛得龇牙咧嘴。
鼻子好痛,还有血味耶……
左半边的头好痛……
诶?怎么左手也动不了,手肘也有点疼,不,又不仅仅是手臂,还有侧腹、大腿、后背、脖子、腰椎……
这不全身都很疼嘛?
怎么回事!克罗利有些慌张,连忙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上,脸正对着一位身着工作服的督察。
是一位女孩,她正穿着深青色制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即便背着光,他也看出少女面色泛红,似乎十分愤怒,但凶戾的眼神又有些闪躲——
淦自己只穿了条内裤耶。
克罗利突然意识到这个事情,脸刹那转红,希望也是愤怒所致。
他下意识低头,想避开异性的视线,但动作不知为何迅猛异常,那架势看起来倒像是要去瞧瞧今天到底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裤。
没等到内裤映入眼帘,他就发现一件天大的怪事儿:自己赤条条的躯体上怎么满是灰黑色脚印。
这又是怎么回事?
“啊哈哈哈哈哈……”
这下终于看见是谁笑得这么缺德了。
哥们此刻站在督察少女的身旁。从书里出来后,他还有闲情逸致换上了督察同款制服,此时俨然装作正义的一份子,正对犯罪嫌疑人克某进行无情的嘲笑。
怎么会有这种人……
克罗利现在的表情简直要和流汗黄豆完美重合。此情此景,哥们只好按捺住整活之心,凑近克罗利的耳边说到:“你之前,是不是招惹过那姑娘啊?”
“啊?”
“刚才……她看了你几眼之后,突然就狠狠地上脚了!”
“啥?”克罗利看了眼身上的脚印,再看了面前的少女督察,陷入了震惊。这是……一个女生踩出来的?
“哎,不过看你在那昏迷也没啥感觉,被漂亮小姑娘狠狠地踩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嘿嘿……诶,嘿嘿……”
哥们说着说着便双目失神,嘴角还有口水流下,不可谓不渗人。
克罗利把头一偏,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在东区为非作歹的时候,真没见到过这么年轻的姑娘片警啊,又何来招惹?难不成是……
嫉恶如仇?
想到这,他打了个寒颤。
嫉恶倒没有,如仇是真的。
方才,在书本吐出来的衣服堆里,塔那没有翻到身份证明,倒是翻出几颗霰弹枪与一张画着已死之人佐拉特的纸张。
好吧,另一个案子的凶手找到了。
此刻塔那的心情构成:四成喜悦,六成庆幸……对不起放错了那是她看言情小说时候的状态,现在应该是:一成疑惑,三成愤怒,两成恨意,还有九十四成是想一脚踢死眼前这个混蛋。
心中之火翻腾上升,染红每一寸肌肤。
她突然回想起为了得到转正资格,自己接下任务时的决心。
……
“想转正,还要来对异科?那你起码得接这种程度的案子。”
埃德加警长说话时不忘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好习惯”,他常说“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
塔那明显不是很喜欢吸二手烟,于是肿着半张脸的埃德加——嘴角的烟已经不知去向——极其不情愿地把一张微微发热的通缉令递到她手上。
“抓住这家伙,才叫厉害。厉害,是进对异科的第一张资格证。”
一张新印发的通缉令。看着上边颇为欠揍的脸,塔那小姐那时在心底默默发誓一定要逮着这家伙。
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将这张通缉令钉在墙上的(现在还挂在那)。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央,将纸张用力甩上天,随后摆出(自认为)及其炫酷的姿势飞出小刀,贯穿纸面,将其钉在了墙上。
自然,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所以她在墙上不可避免地多扎了几个洞,还就此事和管家爱伦打了一架。
随后,去案发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地翻个遍试图捡漏,趴在桌上彻夜分析凌乱的线索,还有在停尸间里与尸体们打交道……
那段时光再苦再累,洗澡梳头时掉的头发再多,她都会在心里暗暗地说:“三十年实习,三十年转正,莫欺少年穷!”
最后,像警局提供关键线索,终于名正言顺加入了专案组。本来一切都该好起来才对的!可是……
第一个案子好像被眼前这混蛋一枪打成了烂泥。
“啊啊啊啊我的转正资格!”
塔那哀嚎,心底不断悼念那些逝去的秀发,手上动作却一刻不停,从睡袍底下骤然抽出一柄左轮手枪,枪身纯白,和她身着的睡袍是同一颜色。
枪口对人,却在几下呼吸后被收回。塔那好似想明白了些什么,特地去玄关换上靴子,然后开始用脚底向克罗利发动攻击。
如暴风骤雨,似乎永不停歇。
“所以……睡袍底下有把左轮。”
那是怎么回事!
看周围房间里这装潢,这水晶吊灯,这花纹石地板,还有一旁的大衣柜和镜子边框那做工,这儿不是西区——那个遍地富人的地方——还能是哪?
你不应该是哪家那户的大小姐吗姐姐!去当个督察就算了为什么要在睡觉时候兜把左轮啊?有点淑女的样行不!
克罗利此刻心如死灰。
先不论西区的督察数量和巡逻路线他压根不知道这回事,此时,能不能从这女疯子手上活下来,他都觉得有些玄乎。
“咚咚咚。”
是笔杆敲打桌子的声音,塔那小姐此时脸上仍有红晕,但总归正常点了。
她将克罗利的注意拉回来之后,有些紧张地展开手上一张皱巴巴的纸(从埃德加那偷偷拿的),读起了头几行的内容。
“呃,面前这位——嗯,赤身裸体的先生,由于东区督察局对异处干员……嗯,我,认定你与非凡事件有关,所以就地进行取证调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在此期间,你有以下权利……”
条例冗长,看得出来少女是第一次念这段话,于其中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废话。
女孩专注朗读时,克罗利悄悄看向她的面庞。
嘿,这女的还挺好看。
最近看过的诗集中,有一句诗谈及婉顺如银,火炽如金的少女。不过,他觉得,此刻的女孩身上带着火炽的银。
身姿纤细,鼻尖翘起,留着利落的短发,搭配那双灰黑色眼眸,已然散发出异样的魅力。那是神秘,是冰冷,是据而远之的魅力。但克罗利认为这是一个误区,是个天然的陷阱,在她如银的外表下,无时无刻压抑着滚烫的能量……
这是周身的疼痛告诉他的。
塔那终于读完了,抬头看向对面的嫌疑人时,却发现他也在盯着自己。那携带些许审视的目光让她感到退缩,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开始愤怒——这小子能不能尊重一下自己的职业?自己可是督察啊!
塔那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成恶狠狠一点。
“名字。”
接下来,是个人信息登记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