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真是个不详的夜晚。
压抑,骚臭,呕吐,吆喝。夜幕之下,东区奶酪街像是个垂死的酒鬼。昏黄的灯光下,落水声,玻璃碎裂声,淡淡的呻吟,不有惨叫打破平静。
用奶酪形容这个地方很合适。初始的大街被无数违章建筑层层覆盖,形成了高大又臃肿的建筑群,躺在白云上无声却刺眼,像坨恶性肿瘤。
如若顺着大道步入其中,总会给人一种感觉:自己正主动投入一只钢铁巨兽张开的巨嘴。
无数小道从主干道延展,连接各处地点,它们是奶酪上的“洞”。行走其间,你彼时踩的是坚实的钢板,但转过几个弯后,脚下便会是某户人家的屋顶。
不时热闹的街市上方,有处可以望天的小巷。
”哎。“
克罗利又叹了口气,眼神追踪白色的薄雾。它们从口中冒出,在漆黑的夜幕下格外显眼。而天穹上星光稀疏,连月亮都消失不见。
深夜,真是好冷啊。
他虽身披大氅用于保暖,却还是冻得发抖。看书上曾说高上千米便降低不少温度,按这样算,即使地上热得发疯,待在云朵上也顶多是有些凉爽吧。
他的思绪不知飘去何方,原因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过无聊——等待某位的到来。
但扪心自问,克罗利并不想等。所以他准备进行一次惊险刺激的抉择。
“反面,求你了,老科!露个脸吧......真后悔了,真不想干了啊!这回真走,谁拦我都没用!”
他嘴畔嗡嗡,念叨着什么,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块铜硬币。正面刻着面值,而反面刻的是最早发现云集的探险家之一——科勒。购买力大约是半个面包。
如同搭箭上弦,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硬币推至拇指之上,随后,指尖发力,轻轻弹起。
叮。
碰撞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硬币沿着轴线翻滚不停,去而复返,“啪”,接住,随后用手覆盖。
呼吸急促,揭示的时刻……五指的阴影渐渐撤去,铁币边缘已经暴露在视野之下,这种时候,要一鼓作气!
表情忽作狰狞,他猛然移开手,尔后,全身像是被脱去骨头,瘫倒在地。
数字——是正面。
这下真要动手杀人了……
什么时候摊上这件事了呢?
克罗利想起一段数天前在酒馆的对话。
或许身着黑色衣裤,还用黑色裹布包紧了头,回忆中,对方仅是一片漆黑。
感觉像是自闭男孩抱着双腿对墙角的黑暗讲话,讲的还是杀人话题,真是毛骨悚然。
但他知道,那坨黑影是个人。
那人先是说:
“两天后,站在这个巷子的拐角,给这家伙来一枪猛的。答应的话,钱就归你。”
桌面上摊了张地图,黑影里探出手,指了指地图里某处地点,随后又从黑暗中掏了张大头像。或许是有黑色的背景衬托,大头像异常清晰,看得出是用铅笔草草绘就。最后他用眼神刺了下桌角,那里放着一袋鼓囊囊的钱。
是用眼神刺的吗?克罗利不太确定。
总之,他那时候摆出一副“不为金钱所动”的表情撇了眼那袋钱,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发问:
“为什么要雇我杀人啊,我可一点都不专业的喔……话说你能确定那天来的人一定是他?这小巷子里有那么多人路过,我怎么确保不杀错人啊,算了算了……而且,你要怎么保证事成之后把钱给到我?”
黑衣人耸肩,“这袋,是定金。”
定金。
定金?
眼瞳瞪大,他企图张张嘴再说些什么,好挽回自己的场子,却只是将双唇打开又合拢。此刻在他的审视下,那袋放在桌角的钱袋霎时间变得硕大无朋,压倒了脑中一切怀疑与拒绝的想法。
“剩下那一半,事成之后有办法给你。”
他只记得自己点头答应的速度堪比蒸汽车转动的车轮。
……
回到现在,只剩后悔。
怎么会这样!
自己的确缺钱,他给的也确实很多,可怎么能答应啊!?
何止杀人,克罗利清楚得很,平日里自己进酒馆接下的尽是些灭鼠搬货的活计,黄赌毒也从来不敢沾,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而且当时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凭什么有接下这个委托的底气?
被人家反杀了怎么办!
再说,那家伙为什么要花那么大价钱雇自己?那么多钱给哪位专攻刺杀行业的大师不好,非得在酒馆外边随便找个混混样的家伙,拍拍他肩膀,说:哥们,我看好你,你肯定能干好这单活计的,比那些专业的好多了。
简直是一个敢雇,一个敢接。
他表情微动。
空气中弥漫着小巷独有的气味,就连夜风都无法驱赶。他不禁蹙眉,切断联想,掏出怀表瞧上一眼。
按下旋钮,表盖利落弹开,落入视野的秒针刚刚路过顶上的数字,现在是一时三十五分整。
忽然,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在克罗利身后出现,它低声提醒:“你等的人,要来了。”
克罗利愣了一下,惊愕地回头。却发现,除去蜿蜒的小道,身后空无一物。
回味方才话语的声音,他表情凝重,啧了啧舌。
“是哥们回来了么.......”
伏低身子,重心按下,单手扶住墙壁。
掌心在震动。不同于人声鼎沸那种持续不断地震动,是有人在全力跑动而传来的那种——让人紧张的律动。
有人......来了。
跑动的声音像是鼓点,敲打在克罗利的太阳穴上,使他眼前都泛起花白。前来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其中夹杂的猛烈嘶吼让整个小巷不断喘息。
是个受了伤的猎物。
杀戮,这个词让他的神经不住跳动。肾上腺素急速上涌,促使沸腾的血在血管中横冲直撞,逐渐蔓延至每一寸身躯。
现在已经不用讨论杀或被杀的论题——他已无路可退。
克罗利想起接下委托那天,黑衣人递来的那张画像。翻动的纸上沾有些许污渍,纸张的无力感没有妨碍他看向上边的关键内容。
蒙迪亚·佐拉特,男,三十岁上下,身高一八零上下,有力的鹰钩鼻与淡漠的横眉。徒手绘画的粗犷线条下,他表情邪异。
可现在,他的模样却显得有些狼狈。
面庞与头发满是血污,被子弹划过的伤口不浅,在跑动的过程中,结痂的血被再度撕裂,隐藏在衣物下的伤口被赤色标记。
即便无法直接看到,都能想象出血肉模糊的惨状。
而眼前,巷子的拐角,一道淡淡的影子似是在等待他的到来。
他心中一紧,停下脚步,声嘶力竭的吼叫:
“谁!谁在那!”
被发现了?那是自然。克罗利知道自己影子站在拐角那光明正大的样儿。但他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微微阖上双眼,随后缓慢张开嘴唇。
倒不如说,他是故意为之。
这与某段回忆重合了。
【那时,像是一团强光下摇曳的暗影,黑衣人张开双唇:问他,】
“‘百灵,布局千里——’”
克罗利吐出这几个字。
“夜莺,蜕变当今!”
像是于泥沼中抓住救命的藤条,负伤男人的语气急促。
“我是佐拉特!快快快!快带老子去安全屋,今天可真是倒了大霉......”
可猎人的嘴角勾起弧线,打断了他的抱怨。
“——那是你们的暗号,对么?”
咔哒。
手上的物体发出金属的摩擦声,那是上膛的声音,预示着钢铁巨器以蓄势待发。
拐角一侧已经没了声音。
虽然被层叠的铁皮墙壁阻隔,克罗利还是能想象到他此刻嘴唇的颤动,恐惧与无助或许会缓慢爬上他的面部,求生意志则会驱使他做出夸张而愚蠢的行动,自己要做的则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让他无法动弹。
重踏!
沉闷的声音响彻,负伤男子呆在原地。他先是看见破旧的皮靴踩落在地,随后冲出的人如被风拂动的黑色云雾,黑色大氅鬼魅一般附在身后,亮色头发肆意摆荡,而他的手上,瘦长的黑色物体在昏暗的光下逐渐显露出轮廓。
一把满是划痕的双管霰弹枪。
瞄准,扣动扳机。
“砰。”
划破昏暗,火药轰鸣,小巷内刹那光明。
赤红的铁粒摧毁一切,在铁与肉的对抗中,猎物被冲击力撞至空中,伴随飞溅的血液,形如舞动。
面部被彻底摧毁。
瞳孔中仍有火光残余,看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克罗利再次想起——
【黑衣人说下最后一句话:“如果能做到,把他的脸打烂。”】
枪声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头,沉入夜空,却引得死水沸腾,克罗利没办法将宁静还给黑夜了。
他甩了甩发麻的手,嘴巴下意识歪到一边吹起口哨。闻着血液的腥味其实让他有些反胃,但他依旧想试着干完坏事后说一句响亮的台词。
于是,轻声低喃。
“化作养分吧,亲爱的朋友。”
克罗利一直叭叭的嘴终于停歇,坐在一旁的“哥们”给出锐评:
“......说了那句堪称弱智的话,然后就没了?还有,以上这些事和我们来到这鬼地方有任何关联?”
于逼问声中,他俩开始对视。哥们疑惑的表情使克罗利的心虚雪上加霜。他有些急躁,虽然反击得苍白无力,但还不忘嘴硬一下,使劲把话题往偏了带。
“我……我真记不起别的事了啊。还有,你真是个扫把星啊!这么久不见突然就遇着这么诡异的事情……”
他说话时不住起身,抖落衣服上不少的泥土与污水。坐在一旁的哥们却不动分毫,没有闪避。
飞溅的污物径直穿过他的身体,纷纷落向后方的地面。
这个无实体的家伙没有闪躲的必要。
他对克罗利的话也不置可否。席地而坐,陷入了沉思,面色开始不断变化,跟脑子里打着仗似的。
看着那张平静依旧的脸,克罗利的心被无来由的烦闷紧紧扼住。他只觉得有块粗粝的大石头正从内部剐蹭着胸口,为压制莫名的感觉,他吐了几口浊气,看了眼周遭。
这儿他妈到底是哪。真是要疯了。
高低的野草,零星可见的树木,植物们的绿色上都覆上了一层漆灰;泛着腐黑的土壤,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气窜出腥臭,四处有水雾漫延,蚊虫在空中舞动,极远处还有一栋高墙。
沼泽。
除去那栋墙,克罗利可以断定这里是一处沼泽。家中满柜子的书里,有本图册就介绍了这种地貌。低洼,堵塞,潮湿,肮脏,腐臭却又焕发生机。
但他还知道,在现以探明的地图上,“沼泽”早已不复存在。与人齐高的草还有零星点缀的树已经被蘑菇与菌丝取代,即便还有幸存的地域,也不至于如此广袤吧……况且——
自己为什么会在给别人来上一枪后到这鬼地方?!
为什么?!
云团和沼泽有一星半点的联系吗!
他眯起双眼,回忆倒带似地重新播放,一切都很顺畅,却到铁与血,焦糊的气味还有轻喃的话语后戛然而止。
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拨回案发附近。
当时,嘟囔完中二的台词,克罗利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翻动着逝者的背包。
快,必须要快。
将值钱的物品从犄角旮旯处逐一掏出,无用的,不值钱的丢去一边。双手分秒不停。
心脏止不住地剧烈泵动,火药激发的冲量似乎仍旧残留在血管之中,每一刻的翻找都累加着危险,枪声震天,督察们已经在来的路上,必须多给跑路留点时间。
可没翻几下,他居然真有收获。乱七八糟的杂物之中簇拥着一本用木制纸张装订的书,还没被血液浸染。
这个可值钱了!自从太阳无法发出足够的光热,世界中冰雪遍地。而树木,也渐渐被生命力更加顽强的蘑菇取代,拥有件木制品愈加成为有钱人的代名词,书本自是其中一员。
克鲁利自诩看好书,不仅对其经济价值感兴趣,也对精神价值感兴趣。这本书给这家伙这么宝贝地揣着,到底是讲什么的?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最终勉为其难地承认:上边鬼画符似的字他一个都认不出来。
上边写着别国的语言?
不管如何,他还是格外兴奋。出生十九年,克罗利见木纸质书的次数用一个手就能数出来,更别提拥有一本自己的了。
至于看不懂……不是什么大事,收藏着也挺好。
但听说近些年“下集”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毒品。主要的吸食步骤便是将经过特殊处理的木制品捣碎,随后溶在液体中服下或注入。
克罗利反复翻看手上的书,封皮不是崭新,但也离出厂不远,封面连颜色都没怎么褪下。纸页边角尖锐,简直能拿来当刀使。——这家伙,莫不是运毒的吧?那雇自己的家伙是这人上司的死对头?可那委托人也没让自己把这包里的东西带给他喔……
思绪逐渐跑偏。
想法在脑中横冲直撞,同时,他不忘多摸两把新缴获的战利品,用指尖感受书页的丝滑。
一股畅意弥漫胸膛,这就是木头的质感么?他的脑中渐渐沦陷,只余下一种想法。
摸着好爽啊~
可过了一会,有股奇怪的阻塞感从指尖传来。强迫着克罗利从享受中回过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啊。好像,指甲插进纸张里了。
指尖怎么消失了?
诶,是钻进书里了啊,难怪这么难受。
不对,手指钻进指里头这事儿很稀疏平常吗?不对吧,是很稀奇吧!是根本不会出现的状况吧!是灵异事件吧!
他眨了眨眼,使劲捣鼓了几下。手指与书页没有分离,反而还亲密了几分,又向里面滑动了一部分。
他抬起头,表情茫然又无助。
在这之后,未曾设想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手指被堪称伟岸的吸力牵引,随后是手掌,再是手臂,最后是整个身躯。他嗖的一下钻入书本,一丝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书本彻底合拢,掉落在肮脏的地面。
小巷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