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黄泥墙,青瓦盖顶。李明道家并不起眼,是一座典型的关中院子。
进得院内,李明道老远就大声喊:“婆姨,贵客来了。”
一衣着朴实的中年妇人应声掀开门帘。只见她手中端着一个老葫芦瓢,走到街沿前,将瓢中的水倒进木支架上的陶盆里,一边招呼着:“饭菜都弄好了,先招呼客人洗洗吧。”
“您请!”李明道弯腰对王耀文做了一个手势。
王耀文走到陶盆边,先把双手放进水里润湿,然后弯腰低头,捧水清洗脸上的尘汗。清洗停当,李明道把一块干净的布巾递了过来。
进得堂内,堂屋中间八仙桌上除了酒,还摆放着一盘、一碟和一钵。盘里装着暗红发亮的酱牛肉,碟里是炒好的花生米,而陶钵内,是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炖鸡。桌子左右两边,各摆着一副碗筷。
“请!”
李明道将王耀文请到左边位置坐下,拎起酒罐将酒碗斟满,自己转到右边与王耀文对坐。
李明道端起酒碗说:“昨天喝了一通寡酒,今天备了点下酒的小菜,大哥莫嫌寒酸。”
“哪里话!”王耀文也端起酒碗,两只碗在桌子中间上方一碰,发出清脆响声。
一碗酒下肚,王耀文拿起面前的筷子,从碟子里撮起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李明道又起身,拎起酒罐,把两只酒碗再次斟满。
“你们的酒咋装藤条瓮里呢?”花生还未嚼完,王耀文打开话匣。
“那是荆条瓮,叫酒海。用酒海储酒,是我们柳林酒的特色,好多辈前就开始了,镇上烧坊都这么弄。”
在李明道的娓娓叙述中,王耀文知道了柳林铺诸家烧坊储酒所用酒海,是选用产自秦岭的荆条编制而成的。长期以来,柳林铺的烧坊在每年秋后荆条落叶时,就会派人从凤翔赶往秦岭,精选品相合格的荆条。运回后,在水分尚未完全消失前,利用荆条自身的韧性将其编制成大酒瓮。酒瓮编成后,用鸡蛋清合成黏合剂,以上等白棉布裹糊内壁,待其干透,再以麻纸进行多层裱糊。每层麻纸需自然晾干后才能裱糊下一层。最后以菜油、蜂蜡涂封。
酒海上涂封用料会影响到酒的醇化,带来酒品口感的差异。所以,虽说酒瓮制作的大体工艺基本一致,但涂封用料和配料比例,以及在酒海的具体使用上,各家烧坊都有自己秘不示人的方法。
“你家酒窖还有多少存酒?”听到酒海制作和使用的“秘技”,王耀文不好再往深处打听,就转了话题。
“七八万斤吧。”李明道说。
“都这样品质?”王耀文举起面前酒碗。
“都一样。”李明道举碗迎上,言语间满是自信。
“这一次全部给你买走!”王耀文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说。
李明道笑笑,再次起身斟酒:“知道大哥是大主,买下我那点酒不成问题,但我不能全都卖给你。”
“为哪样?”
“自我祖上开始,我们谪仙烧坊就立了规矩,不好的酒不卖,不熟的酒也不卖。我家的酒,须窖藏五年,才能达到可售的熟度。这窖里的酒,有些才储存了三年多,我怎么能把未熟的酒卖给大哥呢!”李明道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诚恳。
“哦。”王耀文略一沉吟,问:“已熟的有多少?”
“这些年世道不好,我家酒价钱又大,很挑买主。每年窖熟的酒都未卖尽,可卖之酒,咋样也有三五万斤,想来卖给大哥还是够的。”李明道端起酒碗敬王耀文。
“全部要下。你要咋卖?”王耀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李明道没回王耀文,拎起酒坛再次走到王耀文身旁,为他斟满。待回到自己座位时,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家卖酒,祖上也有规矩,就是酒价是在粮价、人工、柴火成本上翻一番。现在,市上见不到粮食卖。就是偶有粮食,每石价格也不会少于二两银子。无粮可用,我家酒也卖得不好,烧坊已经歇火两三年了。”他叹一口气,接着说:“现在工价不贵,但粮食价大。加上我家酿酒摘酒时要求很严,一石粮只能出二三十斤酒,所以,现在我家酒价是每斤一钱五分。大哥要,算一钱二分如何?”
“这么好的酒,怎能让兄弟让价!一钱五分就一钱五分。”王耀文端起面前的酒,回敬李明道。
“大哥不只懂酒,还难得地爽快!”李明道有点激动,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因喝得太快,从嘴角洒落一些,沾湿了衣襟。
“都是做过酒的,知道做酒不易,怎会像寻常酒贩一样斤斤计较。”王耀文也一口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把酒互敬,相谈甚欢。不觉时已过午,桌上的酒菜也所剩无几。不久,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又端着一盘酱牛肉送了上来。
“过来。”小孩放下牛肉要退出时,李明道叫住孩子,眼里满是怜爱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向王耀文介绍:“这是我娃。”回头对孩子说:“快叫大伯。”
“大伯。”小孩有点羞怯,叫人的声音并不大。
“好乖的娃,叫啥?到这来。”王耀文伸手把小孩从李明道身边拉到自己这边,用筷子夹起一块牛肉递给小孩。
小孩没接,只是抬头用目光征询自己父亲的意见。
“大伯让吃,拿着就是。”李明道发话,小孩才伸手从王耀文筷尖上轻轻把牛肉拿下来。
“娃叫李有德,还是我大给取的名。前两年在镇上学馆读书,这两年世道乱,学馆散了,就待在家里,让我使使口。”李明道对王耀文说。
“遭孽的娃。”王耀文用手抚摸着李有德的头,想起了儿子王秉正。
李有德手里拿着王耀文给他的牛肉,目光不时瞟向父亲。得到父亲默许后,向王耀文弯腰鞠躬,转身跑出堂屋。
“按规矩,做生意现钱现货,我是不问客人出处的。大哥说自己不是酒贩,小弟就好奇了。想知道大哥到底是做哪样的,不知是否唐突?”小孩走后,李明道端起酒碗问。
“不妨,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我是大顺军的酒水采办。”王耀文端起酒碗迎上。
“原来大哥是闯王的人。”李明道一愣。
王耀文点点头,碗中酒全部送入口中。
“难怪大哥如此大手笔。”李明道又来斟酒。
“周围乡邻怎样看大顺和闯王?”这其实也是王耀文非常想知道的。
“大哥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李明道反问起来。
“当然听真话。兄弟只管说就是,别顾虑。”
“说闯王的,好歹都有。这几年,闯王队伍一直追赃助饷,但凡有土地家资,无不受其搅扰。虽说佃农雇工受到些照顾,但穷人的境况,更甚以前。乱世苟生,人人自危,农商都凋敝啊。”李明道将脸转向窗外,神情瞬间落寞了。
“由乱而治,乱久必治,总需些时日的。”王耀文没有正面回应。他知道,李明道说的是实情,他也早已看在了眼里。
酉时中,桌上菜尽,坛内酒干。王耀文和李明道约好,明天再谈生意细节,便起身告辞。
李明道执意要相送,两人执手走出院门。
屋外,空气早没了午间的暑热。一轮残阳如血,挂在西边天际的山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