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最终还是没让亚当先生把他送回来,毕竟再连累一个人不是他的想法。如果他还让另外一个人遭受苦难,那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所以在他回到寓所的时候,他试着让自己看上去那么悲切。只是拧不上去的眉眼,永远都表现不出切肤之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用钥匙推开门,地毯上还有一小撮白色的盐粒,他们掉进了两个硬币大小的坑洞里,白得像是刚刚死去。
他拉了拉铃铛,告诉房间里的人他回来了。弗格森少将没有请他们离开,他的眼睛不如弗格森太太那么深,却也能装进许多的感情。就算是为了自己,他也不打算失去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人。
“先生,您回来了,”克拉拉带着兜帽,拿着扫把站在楼梯上,她慌乱地抹了抹脸,却没抹掉脸上的泪痕,她似乎不想说话,因为一旦说话就可能忍不住了,“您先上来,有位先生在等您。”
路德维希基本已经猜到是谁了,他把衣服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把手杖藏到了衣架的后面。
果然是您。
“路德维希,”阿德勒先生斟酌着词句,“很不幸听到这个消息,但是你要知道,人总是要死的。”
他当然明白这一点,尤其是他今天一次又一次的经历着这不可回避的姿态。
他用布擦了擦自己身上留下的血迹,虽然裤角上没有血腥气,但是他依旧一直在擦,直到能看见濡湿的裤角搭在他的小腿上。
阿德勒先生看着他安静的重复着这些平凡的动作,就像他以前一直在做的那样。
“茶...”
克拉拉勾着脑袋把两杯飘着绿色叶片的茶水放在他俩之间,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喝,直到她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教授,您应该不是来这里说这几句话的把?”路德维希把那张布扔到了桌子上,“有何贵干,阿德勒先生?”
“当然了,”阿德勒先生犹豫了一会,“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合适不合适——你是谁?”
这个艰涩的问题,路德维希似乎一时半会给不出答案,他到底是谁呢?两份被交错的命运奇迹般的被设定在了矛盾的主体之中,问题的答案或许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在那个被给定的符号之下,我到底又是被什么构成的呢?到底是一些连续的但是支离破碎的记忆与意识的集合体,还是偶然的在意识的循环中被设定出的一道幻影,还是一段流淌在时间里不短向前的意识?答案似乎很多,但是路德维希认同的仅仅就只有那个。
“我当然是路德维希,”他躲闪着阿德勒先生的逼问,“应该是的。”
“我冒昧的问一句,”阿德勒先生替他点上了一盘熏香,那是弗格森先生最喜欢的那一套,“你看起来不是很伤心?”
“不,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伤心,”路德维希分得清这两者的区别,“或许就像您说的,我不是很伤心。”
“我这么说会不会好点,”阿德勒先生用低沉的语调述说着惊人的事实,“那是一种诡异的荒诞,以冷淡和漠不关心展现在你的眼前,那是被抽离出常人的世界,全部的存在突然向你展开,世界本身的存在就快把你逼疯了,或许你本来就疯了也不一定?”
“至少现在还没有。”路德维希还算冷静,他坚信世界会恢复成本来的样子,那是人的惰性,把自己藏进常人的闲言中,平常人那样做,就是我那样的做的理由,于是我们乐于让别人替我们思考,生活在这种惯常的联结中又是多么快乐,你始终不用操心该做什么,因为你就跟着生活飘荡好了。尤其是在那些该这么做久这么做的场合,你千万不能去发问,一旦发问,那真实的世界就会向你瞥来恶意。到那个时候,连悲伤和绝望都会嫌累,只会留下对本能的把握,那可是最轻松的。所以最好就不要发问,以庸碌的方式活下去,清醒者也该学着做梦。
“我希望你是这样的,”阿德勒先生绷紧着身子,他的眸子里倒映着温柔和怜悯,“但是我知道你在害怕,你害怕起了无意义的世界,所以你找不到悲伤的理由,你终于发现了藏在悲伤背后的其实什么都没有。对存在本身的最终否定到底还是展现了他的面貌给你,你其实被吓到了,路德维希。”
“我没有,”路德维希眼眶红了起来,他的声音终于带着一丝感情,“您到底在说什么?”
“你很勇敢,路德维希,”阿德勒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只是突然被抛进了那个世界,我完全明白你在害怕什么。”
阿德勒先生的话语越来越贴近路德维希的心脏,那搏动着还带着温度的血液终于流进了路德维希的四肢:“哭吧,哭能舒张肺部,洗净你的脸庞。”
所以路德维希终于开始啜泣了,他不用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哭,当哭本身变成了一个符号的时候,他就变得没有原因。假定每件事物都有原因本身就没有道理,哪有那么多有原因的事情,被赋予的原因和意义本身就是错觉和谵妄。他终于能够哭出声了,让那种悲切和痛苦从心底流淌出来,让那层意识和世界的壁障泡软在悲伤的泪水里,软弱和憎恨此时也有了理由,毕竟炽热的情感不只有爱和悲切。哭吧,哭吧。
他哭得越来越大声,就像又一次活过来那样。我们总喜欢说生命开始于第一声啼哭,但是真当那嘹亮的哭声出现在我们的身边的时候,我们会忽视那么一个事实,这条生命终究是有死的。我们习惯于去忽视这件事,然而正是这件事使得我们直面所有的可能。
所以路德维希终于感觉到自己又鲜活了,他现在暂时躲开了恶心,那蠕动在他眼前的世界终于收缩成了正常的模样。他真的被吓到了,那层被不带任何意义的世界实在过于让人害怕,一切意义都被消解,只剩下蠕动着的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它不和任何东西联结,也不联结任何东西——注意,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句话,它悬置在一团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里,他只能被直观。这团黑色的憎恶,会疲惫,更会衰老,但是仍然无可奈何地存在,因为它们太软弱,不会死,因为死亡是意志的决断,它们太脆弱了,经受不住死亡的考验。
存在会不讲道理的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被悬置在意识里的世界终于落了地,他不用再假装一切都有意义,他终于可以接受那件事,存在本身就是存在了。
“还有,你身上的另外一个人格终于和你同一了,”阿德勒先生依旧保持着冷静的语调,“如果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课,你就该清楚,人格解体本身也会带来这样的抽离感,孩子,认识你自己。”
阿德勒先生也在强调这件事,但是他还是没能理解自己是什么,然而这个问题不会再关键,因为他存在。如果要追问存在的理由,一切都是不过是此在的注脚,那一个又一个被记下来的瞬间,要称呼他的话,就是时间的连续性。如果他是路德维希,那么他就是了。
他开始干呕,从肺部咆哮出的空气呼出了庞大的声音,不可忽视。他咳嗽的很厉害,就像下一刻就要咳出自己的心脏了。
他抬起头,用布擦去了不住流下的泪水,那被汗液和眼泪拧在一起的头发黏在他的脸上。他的泪水还在不断地向外面流淌,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混着灰尘和死皮。
“喝点水吧,”阿德勒先生用灵性托起了剩下的那杯茶,”你得喝点水。”
是的,他得喝点水,路德维希的眼角红的发裂,他忍着热腾腾的蒸汽冲上了他的眼睛,在一层烟雾里,变得舒服了很多。
“那天你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阿德勒先生往后倒进了沙发里,“你就那样,像块转头一样倒在我的面前,我把你带出了那片潜意识的大海,然后把你送了回来。”
“你托弗格森太太寄给我的手稿我看了,”阿德勒先生顿了顿,“抱歉...本来我还有点在意的想说,但是似乎不太方便,可能要等下次了。”
路德维希努力压下了打嗝的冲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屏住呼吸。
阿德勒先生就这么淡出了物质界的目光里,像一片烟雾一样消失在了意识的注视中。
“您找到方法了吗?”他相信阿德勒教授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有,”阿德勒先生的声音消散了,“抱歉,我无能为力。”
在书房里听着的克拉拉终于可以搂着路德维希的脖子哭泣:“我好想她,路德。”
“我也很想她,”他摸了摸小女孩柔顺的头发,就像弗格森太太曾经做过那样,“我也好想她。”